飞雪在消停了一个时辰之后,又开始纷纷扬扬,四处肆虐起来。呼号的朔风荡起地上积雪,迷蒙了宽敞的街道。
围观的人们迟迟不愿散去,许多人朝朱祁铭这边围拢过来,很显然,此前的那分惧怕是杨稷带给他们的,而面对眼前这个少年亲王,他们的心中只有好奇。
直到大队锦衣卫远去的背影被漫天飞雪所遮断,徐恭才缓过神来,“殿下,这个牛三还是大意,想必他是从梁岗口中得知了殿下受伤的消息,也不查看一下殿下的伤情,便说殿下为对方所伤,这恐怕会引人生疑。”
“无妨,如此惊天大事,西城这边已是传言四起,无人会有闲心去怀疑牛三的消息来源。”想牛三方才故意忽略徐恭的存在,这正是牛三的精细之处,故而朱祁铭对牛三粗中有细的行事风格又有了新的认识,“徐千户,料杨稷入北镇抚司的消息不久便会传入紫禁城,百官肯定要群谏施压,逼皇上放人。咱们须速赴紫禁城,迟恐生变。”
“是。诶,殿下的伤情如何?”
看看那辆插着三柄飞刀的马车,再看看手上阵阵作痛的伤口,想戏都演到这份上了,若还让杨稷逍遥法外,继续祸害人间,那该有多么的悲催!朱祁铭暗自垂下衣袖,淡淡道:“本王并无大碍。”
百官齐聚奉天殿,杨士奇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把少年天子劝入奉天殿,于是,预期中的群谏大戏如期上演。
当今内阁元辅、首席辅佐大臣杨士奇的长子被人带进了北镇抚司,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其敏感程度不亚于一个王子被带进了北镇抚司。
而百官群谏的动机并非出于道义,而是基于官场潜规则的基本现实,出于纯粹的利益考量,那就是救杨士奇的儿子就是救自己的儿子,维护的是士大夫极力争取的法外特权!
当然,百官要给他们的群谏披上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些美妙的说辞让少年天子无力反驳,皇上终归是临时茫然,他无法展露明君圣主的魄力,面对鼎沸的人言,妥协俨然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不二选择。
就在皇上准备责令锦衣卫放人的时候,他目光一亮,见朱祁铭快步走入奉天殿。
“臣越王祁铭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
徐恭紧随其后上前施礼,“臣锦衣卫千户徐恭叩见陛下。”
“平身。”
淡淡的愁云在少年天子的脸上缓缓散去,“越王,你来奉天殿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多年前,臣被贼人所掳,侥幸逃脱,于北境被人一路追杀。”朱祁铭抬眼望了皇上一眼,见他脸上略现尴尬之色,便赶紧换了话题,“不料回京后,臣依然遭人算计,就在今日,臣于西直门外遇人行刺,十余柄飞刀袭来,幸亏臣命大,不曾丧命于飞刀之下。”
朱祁铭撩起衣袖,将手腕上的伤痕展露在众人眼前。此刻,那道伤口仍有殷红的血渍滴落。
“咦!”百官齐声惊叫,而御座上的天子反而渐趋镇定。
“何人如此大胆!”皇上转对随堂太监道:“快传太医!”
徐恭禀道:“陛下,主使者自曝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声称自己是杨元辅的长子杨稷。”
“咦!”殿中惊咦声再起,片刻之后,百官出现了第一次分裂,多数官员悄悄退到远处,刻意与杨士奇拉开了距离。
百官的儿子再不济,也断然不敢谋害亲王,他们何必跟着趟这趟浑水!
少年天子的脸色终于彻底恢复了常态,木然的面容之下,似被剥离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一眼望去,根本就无从知晓他的所思所想,也无法窥见他此刻的心境是喜是忧。
就在这时,杨荣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马顺跟在杨荣的身后一路小跑,碰见王振满含深意的目光,马顺悄悄转身离去。
王振的示意与马顺的离去并未被人察觉,当然,此事于皇上与朱祁铭而言,或许要另当别论。无声无息之间,一场日后必将轰动朝野的大较量就此拉开了帷幕!
杨荣躬身施礼,目光依旧有些咄咄逼人,“陛下,臣实在是不明白,今早陛下召见杨元辅与臣,莫非还有别的用意?”
“大胆!”站在御座侧前方的王振终于出言为天子张势了,“杨荣,你如此质问陛下,哪还有半分的侍君之礼!”
杨荣的猜疑显得唐突也好,真如其言皇上有预谋也罢,都让谨小慎微,担心糊里糊涂站错队的官员开始悄悄远离二杨,连杨溥也不敢与二杨靠得太近。于是,百官出现了第二次分裂,站于二杨身后的官员只剩下十余人了。杨荣终究是扮演了猪队友的角色!
见到这番情景,杨士奇不得不开口了,“陛下,臣教子无方,可不肖子再不济,也不敢冒犯越王殿下呀,臣以为,锦衣卫许是看错了人!”
“杨元辅,徐恭一直盯着那些人,绝不会看走眼,当然喽,或许有人假冒您长子的名头作恶,不如等锦衣卫查明身份后再说,您稍安勿躁。”朱祁铭拱手道。
陆续有几名官员入内,附在杨士奇耳边低语,不消说,肯定是把西直门外那场风波的详情传递给了杨士奇,杨士奇的情绪似已临近失控的边沿。“越王殿下,就算老朽的不肖子有失检点,他想对付的人也绝不可能是殿下,锦衣卫贸然抓人,殿下能稍安,老朽岂能稍安!”
对付的是别人?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么?若非本王出手,那对母女恐怕会有一人丧命于飞刀之下,而且这样的惨剧在你长子的指使下曾反复上演,岂是一句“有失检点”就能轻飘飘遮掩过去的!
朱祁铭不禁心寒。千百年来,世人最难割舍的是亲情,护犊心切是人之常情,而大义灭亲者反倒成了另类,可是,既然在亲情与道义之间,你无法舍亲取义,那么,你又何必整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让世人觉得儒者就是假仁假义呢!
朱祁铭看一眼站在二杨身后的那十几人,淡然道:“小王不知那人是否便是杨元辅的长子,不过,诚如杨元辅所言,他的确声称那是一场误会,他说,他想教训的是锦云阁的人,小王无从知晓锦云阁为何物,既如此,那便彻查这个所谓的锦云阁,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这番话不啻一声惊雷,惊雷过后,就见二杨身后仅剩的十余人走得干干净净,殿中出现了第三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分裂!
岂止是分裂?那些选择中立的人立马将火力对准了杨士奇。
“杨大人,你的儿子自行不义,便该自己承担,为何乱咬!”
“锦云阁?世上何来锦云阁?莫名其妙!”
“何必转移视线?与其查子虚乌有的锦云阁,不如彻查杨稷今日的所作所为!”
杨士奇与杨荣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立,但杨士奇岂敢认栽,从而将自己的儿子置于危墙之下?“徐恭,你为何与越王在一起!”
此时此刻,徐恭最容易成为杨士奇反击的靶标,徐恭的说辞哪怕出现一丁点的瑕疵,都会被人抓住不放,进而导致局势出现逆转。
杨士奇的这声喝问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上:这件事是否有人暗中做局?
于是,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在朱祁铭、徐恭身上扫来扫去,那些目光甚至偶尔大胆地停留在天子脸上。
而徐恭身着便装,又如此巧合地与朱祁铭聚在一起,充当了一个分量十足的官方见证人,这一切都令人万分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