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方晓,朱祁铭早早来到庆元殿,吕希、吕夕谣齐齐站起身来,二人脸上有分欣喜。
“恭喜殿下。”吕希不再顾及师道尊严,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不加掩饰地笑道:“昨日一战,好在有惊无险,殿下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
“多蒙先生教诲。”话一出口,朱祁铭立马意识到此言过于牵强,先生也没教自己武功呀?便换了说法:“多亏吕妹妹提醒指点。”
吕夕谣抿嘴浅浅一笑,悄悄转过身去。
“哦,皇上有赏赐,请吕妹妹随手挑几样。”言毕,朱祁铭朝门外挥挥手。
一队内侍走了进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珠宝。想金绣、锦绮吕夕谣用不上也不敢用,于是朱祁铭只命人带来了珠宝,这些珠宝经过了筛选,挑出的尽是个头大色泽好的。
吕夕谣淡淡一瞥,好像对珠宝极不上心似的,“我不要。”
朱祁铭早料到了这番情景,这个时候,也只能扯皇上这杆大旗了,“皇上发了话,你可别让我为难。”
吕希是个迂腐之人,客套起来每每令人头疼,不过他对圣意是万万不敢违逆的,“你便挑吧,意思意思即可。”
吕夕谣缓缓走到内侍跟前,浏览一番,伸手取了一个小小锦盒,打开一看,是颗珠子,比鸡蛋略小,光润细洁,色泽照人。“这个小,就这个吧。”
你可真会挑!朱祁铭顿感哭笑不得,唉,没办法,不识货的人手气就是好!这可是琉球国的贡品,沧溟明珠,价值连城!想自己周岁时抓周,捡个头大的挑,结果挑了个枕头,事后常被母妃笑话,说自己长大了肯定是个绣花枕头,直到自己六岁时母妃才収起了这个笑话。
朱祁铭命那帮内侍退去,扭头看吕希时,朱祁铭心中有分歉意,给钱他不收,给赏无由头,只能寄望于来日,若自己日后争气,指不定会把一个员外郎变成郎中。
“先生,小王要告假数日,回府整训护卫军。”
“整训护卫军?”吕希扭头看向朱祁铭,一脸诧异,“王府护卫军只须看家护院,执掌仪仗便行,何必整训。”
想许多事不可瞒着自己的先生,朱祁铭坦然道:“北境不宁,小王日后或许会率众上战场。”
那边吕夕谣星目一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片刻后又微微垂下头。
吕希仍是不解,“大明在北境陈兵百万,何须殿下上阵?”
“那些卫所军要自己养活自己,多数时间都在种田,战力不足,再说,他们分散在近百个边城、卫所,各地兵力薄弱,而瓦剌骑兵历经百战,十分剽悍,行踪飘忽不定,不是寻常军队能够对付的。”
吕希叹口气,“圣贤书读多了,便厌闻兵戈之事,一心盼和平,我知道自己迂腐,讲和平得让瓦剌人听进去方能作数呀,是不是?不过,能和便不宜兴兵,否则,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先生,鞑贼越境劫掠每年都有,大明一再忍让,多年不接战,由着鞑贼来去自由,小王亲历过那种惨烈的场景,鞑贼铁骑所到之处,边民真是命如蝼蚁!是该给鞑贼一个不敢擅忘的教训了!”
“行,枉顾边民的死活,于仁义不合,殿下自行其便吧,刚好礼部那边有些冗务,我要前去打理,夕谣,你随父去礼部衙署。”
“哦,先生,常德公主想见夕谣妹妹,她正在清宁宫候着呢。”
与吕先生作别后,朱祁铭领着吕夕谣来到清宁宫,直奔东阁那边的侧园。
常德公主正在园中小道上漫步,浏览那些耐寒的花草。吕夕谣有些拘谨,就想上前行大礼,被常德公主拦住了。
“千万别行大礼,你与越王是怎么相称相处的,就与我怎么相称相处,否则,让某些人瞧见了,又会怪我!”
吕夕谣瞟一眼朱祁铭,转对常德公主行万福礼。
常德公主牵住吕夕谣的手,“越王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说你才学十分出众。我读书不多,今后少不得要向你请教,当然,此事不急,等天气暖和些再说。哦,我给你一面腰牌,有事尽管找我,若有人为难你,欺负你,务必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头!”
“公主谬赞,我只是随父家学数年,略通诗书而已,就怕在公主面前献丑。”吕夕谣还是显得拘谨,人一拘谨,面色和语气就显生分。
“你不必自谦。”适逢几名内侍从棚内端出许多盆栽花卉置于阳光下,常德公主莞尔一笑,“听说这些都是茶花,但花色、样式各异,我一直分不清楚,一看便犯迷糊。”
吕夕谣凑近花盆略一细察,再转过头来时,脸色宽缓了许多,“这是一捻红,这是照殿红,这是千叶红、千叶白,这个呢,是杨妃茶。”
“哟,这人一有才学,见识就是不一样,换了我,哪有这眼力与记性?”常德公主轻笑几声,指着道边一株裹冰覆雪的花树道:“这个好像也是茶花吧?”
吕夕谣点点头,“是茶花,野生山茶花,茶花耐寒,花期长,越开越盛。五代花蕊夫人作《咏山茶》一诗,‘山茶树树采山坳,恍如赤霞彩云飘。人道邡江花如锦,胜过天池百花摇。’咏的就是山茶花。”
“花蕊夫人?这名字好耳熟,她是不是还有一首《述亡国诗》?我想想,哦,对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人!’写得真好,后蜀君臣不战而降,枉为男儿!当年宋太祖灭后蜀不战而胜,胜之不武。”
吕夕谣笑道:“五代有好几个花蕊夫人,两首诗是否为同一人所作,难以考证。”
现场笑声渐起,气氛渐趋融洽,常德公主扭头对朱祁铭道:“见了面,就算认识了,我会一直罩着她的,放心吧,你去练兵,他日上了战场,做个真男人!”
你怕和亲,便撺掇我上战场?为何不等你下嫁后,让驸马都尉上战场?哼,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男人!朱祁铭暗中吐着槽,头点得很勉强。
“哦,去什么卢家村那边传旨的内外臣启程了,金公公领头,这冰天雪地的,没个七八日,恐怕到不了卢家村。”常德公主又道。
朱祁铭心中一动,思绪顿时回到了北境。
数日后,方姨家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民和保安州各级官员,正堂中,方姨着一品夫人朝服跪于地,金英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保安州卢家村卢妇扶困抚孤,贤良敦厚,仁慈淑德,特封为一品‘邦宁’夫人,钦哉。”
“谢皇上隆恩!”方姨顿首,虽经金英等人教习多时,但行起礼来,她仍显生硬。
“请夫人接旨。”金英笑道。
方姨起身,接过圣旨,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只是多了分畅然,“多谢大人。”
大人?叫公公还差不多!金英略感尴尬,但不形于色,“夫人,今日在这里您最大,无人敢承受您大人的称呼。”
方姨似懂非懂,唯有用连笑来掩饰。
“夫人,皇上给您赐宅第,入夏后在此动工。还有,越王殿下托洒家捎来话,殿下将在京中为您另置宅第,您可在方便的时候入京居住,殿下还说过些日子来看您。”
“好好好,快两年了,我常常记挂着他,隔三差五就去找荀夫子,请他派人寻找小他的下落,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方姨抬袖抹起了眼泪。
再留在这里恐怕会听不少唠叨,金英赶紧带着一帮人辞去。
外面响起村民的道喜声:“卢二娘好福气呀”
一旁有人叱道:“去!卢二娘也是你叫的吗?叫夫人,一品邦宁夫人!”
屋外响起曲判官的声音:“夫人,卑职给您磕头了,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见外面讪笑声四起,方姨也懒得理会那个狗官,当即高声道:“这些年多亏各位乡亲帮衬,明天我摆下酒席,请全村男女老幼都来,酒菜管够。”
外面的人连连叫好,因过于兴奋,大家都不肯散去,聚在那里唾沫四溅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多年前就看见方姨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有人说看见方姨的屋顶上有紫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就是要把方姨的显荣归之于祖荫、风水、时运等方面,反而忘了方姨个人的善举。
全家七个孩子先后跑了过来,围在方姨身边傻乐呵。
“小明哥家里真阔气,送了咱家那么多东西,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个螽斯最好。”晴儿道。
“难怪他把麦苗认成韭菜!”小驹个子长高了一头,脸上仍挂着一丝鄙夷。
“去!没高没低的,从今往后叫越王,还有殿下。”
荀家大摆宴席,招待前来道贺的来宾和乡邻,室内女宾,院中男客,里里外外全是人。
荀良满面春风地四处敬酒,已略有醉意。
那边花千枝、史多显然喝高了,花千枝的舌头如打了结一般,“怎么样,兄弟,还是我有眼光!是我让公子不,是越王,是我让越王应承了下来,他今后还是荀家的人!”
门帘一晃,就见荀馨款款来到席边,“他应承什么了?”
“他”花千枝只说了一个字,眼皮就合上了,人趴在了桌上;史多直着眼睛一笑,晃晃悠悠就歪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