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成王子的汉语发音显得十分生硬,但他的四拜礼行得相当到位。
所谓“三跪九拜”是后来满清时期异化出来的变异文化现象,此前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上从无“三跪九拜”之说,要行拜礼必跪,不跪何以拜?中华历史上的九拜是指九种拜礼,最高礼节是拜四次,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还有拜八次的,但绝无拜九次之说。九种拜礼中最重的是稽首,其次是顿首,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以额触地,稍作停留;后者是以额触地即起,不作停留。
贞成王子行的是最高且最重的拜礼,即四次稽首。
皇上木然的神色荡然无存,兴奋的笑容在嘴角泛起,顺着脸颊荡漾开去。“平身,赐宴。”
日方行臣礼,这对日本皇室尊严的折损是相当有限的,但对增厚大明的上国威仪却意义非凡,此外,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附带效应,那就是让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显得无比圣明!
在朱祁铭入殿之前,皇上任由辅佐大臣打理正旦筵宴一事,因日本人搅局,场面几近不可收拾。朱祁铭入殿后,皇上钦定比武,结果日方称臣,一件注定要丢脸的事竟变成了长脸的事,这让皇上当了一回少年英主。与皇上的英明一比,辅佐大臣的无能就会被成倍放大,凸显于百官面前。
日本人并未留下来享用大明精美的宫廷膳食,他们显然不想在一大群着中华服饰的人面前做另类,故而识趣地辞去。或许,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单纯,还有正事要做,不在乎能否满足口腹之欲。
日本人走了,王振转身面向皇上,生怕殿中有人听不见似的,将声音提高到了十分夸张的程度。“吾皇圣明!陛下钦定比武一事,大明胜得堂堂正正,让冥顽不化的人自愿臣服,将一盘乱局消解于无形。社稷幸甚,万民幸甚,大明有明君圣主矣!”
五名辅佐大臣闻得此言,神色各异。英国公张辅是武勋,在一帮文官中一向受排斥,故而更像是个挂名辅臣;胡濙是靠当年奉永乐皇帝秘差平步青云的,论学行远逊于杨士奇,论谋略决断难望杨荣项背,论人望比不得杨溥,所以他自会低调做人,略显超然;杨溥颇有温润如玉、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才具不足称道,却正好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此刻他仍端着一副笑脸,似在衷心敬佩英明的少主。
只有杨士奇与杨荣显得格外突出,少不得要接受众人目光的审视和暗中的腹诽。内阁元辅杨士奇眼中透着复杂的意味,而杨荣不怒而威的脸上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尴尬。
其实,今日之事也不能完全怪二杨。当年明太祖对日本十分强硬,海禁与限制勘合贸易逼得日本人十分难受,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急于让万邦承认其九五之尊的合法性,答应了日本人勘合贸易和通使请求,且对日方十分宽容,此举缓解了日本的困境,却让大明做了一锅夹生饭,皆因日方的朝贡不伦不类,又屡屡不守大明的规制。日方另类的做派一直沿袭至今,对此,后世重臣不敢贸然正本清源。
可是,此刻百官哪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方才少年天子动口,少年亲王动手,就把一团乱局给摆平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皇上走下御台,满面春风地接受各国使臣的恭贺和百官的赞美。
“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
就在许多人含笑朝朱祁铭走来之时,朱祁铭捡起地上的冠袍,一溜烟离了奉天殿。
人贵在知进退,这个时候,他岂能抢天子的风头!
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
两名随行内侍迎过来,侍候朱祁铭穿戴整齐,朱祁铭不愿在奉天殿门外多作停留,就快步赶往清宁宫。
已到入夜时分,宫中华灯齐放,映着洁净的宫道和道外积雪。寒风袭来,朱祁铭感受不到丝毫寒意。胸中豪气尚存,催动着一腔热血,暖遍周身。
奉天殿那边乐声大作,远远飘来,终于淡化了朱祁铭脑海中残存的刀光剑影,把一道歌舞升平的承平盛景带到了他面前,这一刻,他顿感茫然。
管他呢!回去吃饱睡足,一觉醒来,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崭新的明天!
他加快了脚步,却见岔路口人影一晃,常德公主现出身来,身后跟着一群女官、宫女。
常德公主笑盈盈地来到朱祁铭身边,“恭喜你,越王。”
“你该恭喜皇上。”朱祁铭淡淡道。
“这回看谁还敢小瞧皇室宗亲!”常德公主兀自兴奋着,突然话锋一转,故作深沉道:“对日本人嘛,毕竟只涉及面子的事,凡事大不到哪里去,倒是瓦剌人让人瞧着格外不爽。我记得万邦朝使皆有定数,使臣人数最多不得超过七人,可方才我看见殿中站着近百名瓦剌使者,乌泱泱一大片,这回大明肯定要多给不少赏赐,吃亏吃大了!”
瓦剌人?朱祁铭略感惊讶,想自己方才只顾找出日本人,却忽略了瓦剌人,若瓦剌人果真来了近百人,则无异于变相敲诈!因为万邦朝使来大明朝贡那可不是白来的,贡品就那么多,而大明的赏赐极重,从不让万邦吃亏,且按人头给赏,近百人?那得耗费多大一笔开销?还不如让瓦剌人别来,干脆给瓦剌送去一笔银子得了!免得一路好吃好喝招待,又吃出一个王府数月的花销来!
常德公主又开了口:“我知道你吃过瓦剌人的亏,所以一瞧见瓦剌人就来气!诶,你有何良策对付瓦剌人?”
“我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说,庙堂上的事哪有我多嘴的份?你还是去问辅佐大臣吧。”
“我才不问他们呢!瞧辅佐大臣对瓦剌人甚是客气,心里堵得慌!”
朱祁铭静静地看了常德公主一会儿,目光扫向一旁的内侍、女官、宫女,众人识趣地避到远处。
“我大明江山万里,物产阜盛,想必辅佐大臣以为,拔几根豪毛就能填饱瓦剌人的胃口。”
常德公主撇撇嘴,“别以为我读书少就不明事理。大明再富,也挡不住别人欲壑难填,总有难以为继的时候。”
“他们不是还有和亲的妙计么?假如下个月瓦剌要与大明翻脸,他们或许会力劝皇上行此妙计,嫁一人而安天下,当真是妙不可言!诶,公主,这紫禁城里好像只有你一个公主待字阁中耶,嘿嘿,指不定哪天你便会大喜临门!”
常德公主猛然一凛,“他们敢!”嘴一咧,眼中似有泪光,“他们敢出此毒计,我我就找你算账!”随即转身负气而去,途中回首道:“你给我当心一点,万一朝中出了差错,我饶不了你!”
玩笑是否开过分了?望着常德公主可怜兮兮的样子,朱祁铭心中有些不忍。
回到清宁宫,见太皇太后一人闭目深坐,周围并无近侍之人,朱祁铭立马意识到,太皇太后正等着他的到来。
上前行了请安礼,就见太皇太后缓缓睁开双眼。“总算回来了。对奉天殿里的那场大戏,你一定颇感得意吧?”
朱祁铭本有些小得意,经这淡淡的语气一番洗礼,心反而沉了下来。“臣岂敢得意!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臣未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仓猝应战,险些失手,实属不智。”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略显浑浊的眼神里不知收藏了多少岁月的烟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说得好!皇祖母只看大势,你助皇帝得到了无尚荣光,相形之下,辅佐大臣是多么的无能!你成功了,已经是先为不可胜,就待敌之可胜了。皇帝的圣明是与你连在一起的,无你,何来皇帝的圣明?于是,皇帝与你堪称君臣一体,你这颗棋子不必再担心成为弃子,接下来,就该动手了吧?”
朱祁铭的心怦怦直跳,就想出言申辩,忽然发觉,在太皇太后浑浊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申辩都显得万分滑稽可笑!
“想必你还饿着肚子,快去用膳吧。”太皇太后起身,拄着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却未发话,转身朝内室走去,途中喃喃道:“宁负白头翁,不欺少年人!可惜,世人大多无知。”
朱祁铭愣在那里,心中有道疑惑:动手?不,似乎还缺点什么!
这时,金英躬身走了进来。
“越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雍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