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问,我也从没想过应该怎样回答。“您别多想。”我凭着直觉安慰他。沈弥背着身子,几声叹息之后又是沉默。
我走到床的另一边,月光骤然白得刺眼起来,可他依旧是失神的。我双膝跪在他的床边,当视线对齐的时候,用自己的前额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前额。
“不恨我?”沈弥再次问。我慢慢地摇头,“恨您干什么?”安静的病房里,我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倒像一种哀求。“要是真能让你恨我,也算我做了一件对的事,可为什么你每次回来都像没事人一样?”
若不是缠绵病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说话。若他没有说出,我倒真是忽略了——痛哭着和好从来就不是我们的桥段,甚至连道歉都没有。只要他平平淡淡地原谅我,我就可以永远满不在乎。对于血脉至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少年时和父亲冷战,一样翻天覆地,只是吵完后总能几天几夜不说话,过程里没有煎熬,只有置气。
“我没想过这些。”我小声说。沈弥皱了皱眉:“真就不嫌我管得多?”“不带这么记仇的。”“不是记仇,”沈弥说,“我也常想,管这么多干什么,可我总是怕……我怕你长大了后悔,好年纪过去了,很多事就没法再选了。”“还要怎么长?我都二十五了,您就是不信我。”我枕着自己的手臂,放低了身子看他。我忽然很庆幸自己长到了如今的年纪,可以让他倒出心里话而无需顾虑。
“我就是相信,所以才更担心。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要是真的一事无成,我怎么跟你家人交代,我和苏茹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他的语气很伤感,听得我心里阵阵发空。我明白他所有的担忧和难处,可如果很多事能因为这些“知道”和“明白”而终止,这些年下来,我就不会过得这么举步维艰。
“除了您,我早就没有别的家人了。”“胡说八道。”沈弥摇摇头。“我现在应该不算一事无成吧?”我试探着问。沈弥沉默半晌:“可你的前程本可以好得多。”我急了:“您到底几个意思!多少年了您怎么还没看明白,我真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我就是运气好,但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不能这么说我学生。”沈弥照着我的胳膊轻轻一拍。
天彻底亮了,声音重新出现在走廊上。陪床的人起床了,开始为自己生病的家人忙碌周全。我拧了热毛巾给沈弥擦脸,又用肖磊带来的电动剃须刀刮净了他新生的胡须。
护士拿着托盘走进来:“醒了?你什么时候醒的?”沈弥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应该是下午。”护士笑道:“下午?哪个下午?我昨天下午查房的时候你还睡着呢,我让小姑娘叫你起来,她说让你睡到自然醒。现在都是早上了!”
沈弥叹了口气:“你就欺负我吧渺渺。”“怎么了,怕您赶我回去睡觉,想多陪您会儿不行么。再说肖磊带了折叠床,是我一直不困。”“有床都不知道眯一会儿,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我哈哈大笑,“看吧,您现在说什么我都能猜出来了,所以口头禅要常换才行。”一旁的护士开口:“转年就读大学了还这么赖着爸爸,真去北京了可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那就哭着回来呗。”沈弥说:“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小性子太多。去了北京,用不了多久就习惯了。”我用脑袋朝他的肩胛骨一磕。护士笑:“耍性子那是跟爸爸亲嘛。以后有了男朋友,爸爸想找都找不到了是不是呀小姑娘。”
我没有说话,沈弥也没有,在很多适可而止的话题上,我们都有着高度一致的默契。护士拿着碘伏来到床尾,准备给沈弥换药。他的右腿伤得厉害,还没揭几层,碘伏中掺杂的血迹就显露出来,随着纱布层层揭开而逐渐深郁。护士拿着碘伏涂抹在伤处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然不自控地颤抖了一下。
“您稍微轻一点儿。”我说。“这没办法。”护士和蔼又冷静地回绝了我。“渺渺。”沈弥朝着门口指了指,我走过去将他的手横攥在掌心。他的手湿漉漉的。“疼您就抓我。”沈弥点点头,却只是虚扣住我的手指。我把嘴唇贴近他:“她换药的水平忒差了。”沈弥用气声说:“别这么说护士。”我扭头看了看:“下次换我来,我刚才全学会了。”“好,”沈弥说,“我们渺渺肯定比她们都强。”
我把暖壶里的温水倒进脸盆,浸湿了一整条毛巾。沈弥慢慢地转过身,把背面向我,床单上是一片冷汗落下的印迹。我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的后背,就像苏茹刚过世时我为他物理降温一样。
五年倏忽而过,他的后背依然单薄得像个少年。我再次看到了与左肩垂直的那道疤痕,在腰部稍稍往上一点的地方。原来还是逃不开那场该死的车祸,原来他一身的伤病都逃不开那场车祸。我不知道假如那个男孩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怎样地恨他。可是如今,他不在了,我所有的仇恨都像是飘浮在空中,没有依托;我也想起了那一晚争吵之前,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却唯独跳过了生病的原因,以一句“像我这种情况”轻描淡写地替代过去,而我居然也没有丝毫的觉察——或许是怕我伤心,又或许是不想亲口说出这么血淋淋的事实。无论原因是什么,都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顾念我。
埋葬的情绪又在蠢蠢欲动。然而沈弥已经这么平静满足,我不可能再奢求其他,我甚至不可能再向他表露任何的不舍与牵挂。从来就不是沈弥离不开我,是我不离开他——三天多的分别足以让我看清这个事实。在我终于长成一个替他分担劳苦的成年人的同时,我也必须离开他拥有自己所谓完整的家庭生活。这真是全天下最严苛的规则,最可笑的悖论。
“腿还疼不疼了老师。”“本来也没多疼,你打算请假到什么时候?”“先请一周,等您好利索了我就回去。”肖磊已经为我请了病假,可我不想让沈弥知道我结结实实地折腾了自己整个周末。“别把课落得太多,补起来不容易。”他好像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在我心中的位置,接受我因为他而耽误时间。又或许是他心里明白,我以后不为他所累的时间会更多,相较起来,此刻的留下倒像长堤一痕,不值一提。
“我知道,我让别的老师帮我带几堂课,作业我晚上批,白天送回去,让他们有不懂的直接打电话问。”沈弥淡淡道:“老师还能帮到你就好了是不是。”我说:“您啊,您快点好起来就是在帮我了。”“行。”沈弥的语气很悠长。我说:“敢不敢别装老头说话。”沈弥说:“都快四十了,不是老头是什么。”“您不能这么说我老师。”我故意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而沈弥只是笑。
我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在午饭之后睡着了。睡眠真是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事,眼睛闭上睁开明明只有一瞬,却已经过去了整个下午。更何况病床上没有沈弥的影子,只有白色的被子软塌塌地掀向一旁。
我一路狂奔去值班室:“我老师去哪了?我老师哪去了?!”我弯着腰,双手伏在膝盖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你老师?”为沈弥换过药的护士奇怪地盯着我。“就是沈弥!沈弥哪去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啊,沈弥……”护士恍然大悟似的翻出一份记录:“原来他是……下午沈弥有个检查……”
我又奔向安全出口,身后的电梯“叮咚”一声,紧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借过一下,劳驾借过一下。”我跑回去,朝着他的后背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什么时候来的?老师做检查也不叫醒我,你想干什么?”“渺渺,”沈弥不动声色,“是个小检查,你睡得沉,我就让肖磊陪我去了。”“打疼了没?”我照着肖磊的后背揉了揉,肖磊咧嘴笑:“疼,太疼了。”我说:“我手也疼,干脆再打几下,来个负负得正。”肖磊赶忙把身子往旁边一撤:“沈老师,渺渺醒了就打人,你赶紧管管。”我抓过他的胳膊:“老实交代,什么时候来的?”“你睡了不多一会儿我就来了,陪沈老师吃了个午饭,还给你留了点儿残汤剩菜。”肖磊笑得一脸灿烂。我低下头,沈弥的腿上盖着一条毯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踏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