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陪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守了整个夜晚。下半夜,他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目不转睛地与墨一样的天空对峙,好像这样它就会怕了,就会亮得稍微快一点——护士刚才告诉我,天亮以后,沈弥就会转入普通病房。
接近八十个小时——这是此次别离的总时长。听上去不是一个太大的数字,跟以后相比确实不算长,可是当我刚刚回国的时候,当我为他做助教的时候,我曾以为陪在他身旁会成为我余下岁月里的常态——我就是还有痴心妄想。可它们已经是收割过后的稻茬,虽然表面新鲜依旧,却不会再有生命的痕迹。它们不会再拔节生长来支撑起一场不顾一切的放肆,只会将我们之间维系在目前的距离之内——出国那天开始,这就是我心里唯一抱守的念头。我以为只要不贪婪,老天就会给你更多。可是现在看来,有时老天也会欺软怕硬。
天空由墨色变成灰蓝的时候,身旁的肖磊一骨碌爬起来。“几点了,你是不是该回去给沈老师准备早饭了。”他的声音是横冲直撞的,每个刚刚起床的人都会这样,因为不确定嗓子里会不会有痰淤着,所以会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高。我将他头顶上横七竖八的头发压下来:“还不到六点,你再睡一会儿。”“再晚该堵车了,走吧。”肖磊抹了几把脸,拉起我的手下了楼。
深秋的清晨来得异常缓慢。在夏季里早就该大亮的天色,如今却是灰蒙蒙的,连玻璃窗上的水雾都不像夏天时的那般清爽,以没有亮透的天色为背景,带着与生俱来的冰冷肃杀。肖磊专心地开车,我忽然觉得安宁——如果身旁这个人不在,昨天在抢救室门口,我不会那么无措失态。我认定他会扛下所有的事。就像从十六岁直到今天,我一直认为能替沈弥扛起生活里所有的不顺遂。不同在于,肖磊真的能扛,而我呢,每一次都以为替沈弥扛住了,到头来还是沈弥在替我扛。
肖磊很快就窝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原本是打算要和我一起回到医院的,但实在挨不过瞌睡。我遵照医嘱煮了菠菜粥,又开车去沈弥家搬了轮椅、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单人病房在四楼左边的第五个房间,透过那个被灰尘蹭得有点油腻的玻璃窗,我一眼就看到平躺的沈弥,氧气面罩换成了淡蓝色的鼻氧管,连接着旁边的氧气瓶。我在床边站下,他无声无息地闭着眼睛,下眼睑处的细纹藏在眼眶周围淡青色的皮肤里,余下的皮肤很苍白,因为病着所以显得松弛。
我拿了沾水的棉签湿润他的嘴唇,沈弥抿了抿嘴:“是不是渺渺。”他的语调很平淡,平淡得就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争执。当我在那个晚上同他吵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我曾以为自此之后都不会再有这个称呼了。
我笑了:“老师。”“哎。”整宿没说话,他的声音是哑的,只要清清嗓子就能让声音恢复正常,他偏偏任由声音埋在沙哑之下。“老师。”“哎。”沈弥依旧是淡淡地应,“是要跟肖磊走了吧。”“是,”我一怔,“等您身体养好了我就跟他回去看看,免得正式过去了以后没学校接着我。”
——我向来明白他喜欢从我口里听到什么样的回答,这些年下来,他的评价标准从来就是这么单调。只是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因为承认了就意味着遵从,而这恰恰是我最想避开的。沈弥果然开始点头,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在淡青色的眼眶下面勾了一道痕。
我避开这双眼睛,把粥倒进碗里。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你醒了?气色好多了。你女儿来看你了?她多大?”“上高三了。”沈弥说。“那明年就要高考了,小姑娘准备去哪?”我指了指沈弥:“这位想让我去北京,谁知道我能不能去得了。”沈弥说:“肯定能,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别乱想。”“就是,小姑娘一看就是好学生。再说去北京多好呀,机会也多,以后毕了业就留在那里。”护士边说边把大瓶的点滴挂在了床边。
粥不再冒热气,表面结了一层发亮的米脂。深秋里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房间的角落里留下深浅不一的光影。我脱了军绿色的棉服坐在床边,用勺子舀起粥,举到沈弥嘴旁。沈弥并不拒绝,却也不言不语。其实我原本打算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把我的年纪变小了那么多,万一被护士拆穿了多尴尬。可他的周身仿佛又立起了那道看不见的屏障,足以将别人发话的欲望逼退到很远的地方。
一碗粥喝了一刻钟才见底。放了碗筷,我试探着:“给您把床摇下去?”沈弥摇摇头:“我想坐会儿,你忙自己的去吧。”我一愣,说:“不行。”沈弥又说:“去忙吧,不用陪我。”
他言语间的客气让我愈发摸不着头脑。我直接往他身边一坐,把输液管握在手心。沈弥眯了一下眼睛:“你这是——”“吊瓶里的水太凉了。”“你忙自己的去吧。”沈弥有一下没一下地掖着被角。我蹭蹭他的肩:“几天没见您就跟我疏远,以后我还敢不敢去北京了?”
这下沈弥也笑了,“没有,不是,”他慢慢地提了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来,“那天老师把你打疼了吧。”我一下就明白了他先前看似莫名的距离感,“是,特别疼,”我说,“主要是特别气,当时觉得这辈子都不想理您了。”“我就知道。平白无故地挨了这么一下,换谁都窝火,以后——”“你不准打我老师了,”我拍拍他的肩,“我老师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您凭什么一气就冲他抡拳头?”“行,我保证不打你老师了。”沈弥眯着眼睛笑。我说:“我不在您也得好好对他,别总让他吃哑巴亏。”
我和沈弥分了一副耳机听歌。耳机和手机都是我的,里面的歌却是他先喜欢的。开始的开始我特意找来听,最后的最后也成了我喜欢的。下午服药以后,沈弥睡得昏昏沉沉。肖磊带着折叠床来了医院,说和我轮班陪床,但我没同意。这些天的分别让我被迫想清了很多,却也让我愈发觉得,很多事不能早早地假手于人——等去了北京以后,纵然周末回来待满四十八个小时,陪伴他的时间也不过是如今的七分之二。话虽如此,肖磊的提议还是让我温暖。在觉得“爱屋及乌”这个词委屈了沈弥的同时我也承认,在这个世界上,能真正做到这四个字的人其实也没有几个。
沈弥直到晚上都没有醒。我早早关了灯,抱着特浓咖啡坐在一旁。他的睡眠没有一丝声音,吃饭喝水也都是如此。他似乎总是在不自觉地安静着,以便让这个世界最大限度地忽视他。这种安静让我前所未有地惧怕,所以我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胸口,被子下面平稳而微弱的起伏让我觉得暖和。
我总怕这一切会永远地静止下来,就像我做得那个梦。双穴墓的另一侧也变成了灰字,我在荒原中行走,然后就看到了枯草之中掩映的,他的坟茔。这么多年过去,它依然会让我不寒而栗。我没法想象沈弥也会离开我,像我的母亲和苏茹一样。我宁愿他在生活中日复一日地衰老下去,英俊不再,体面不再,饮食起居全部需要我的周全,也不愿他变成墓碑上长久的带着笑脸的年轻的定格。我知道这对沈弥来说很自私,可我没有办法。
后半夜的空气越来越冷,我也渐渐有了困意。我和衣平躺,旁边的病床上,沈弥忽然动了动。他把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试探着抓住床边的护栏,右边肩膀连同整个半边身子抬离床面。我走过去,把滑落下来的被子提上去。
“渺渺。”沈弥的声音很模糊。我说:“我在,您是不是躺久了不舒服。”“不要紧,下午就你自己在这儿?”“肖磊也来过,还说要给您陪床。”“不用麻烦,我一个人晚上不要紧。”
“到了晚上你也回去。”他又说。显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时间。我在他的床边坐下:“那我现在留在这儿陪您。”“怎么走廊上都没动静。”沈弥的声音昏昏沉沉。我看了一眼屋外雾蒙蒙的夜:“估计他们还在午睡,您这就醒了?”“不睡了。”沈弥淡淡道。我说:“您陪我说说话吧。”沈弥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转身。
我凝视着沈弥的后背,病号服上的条纹在月光下错落出深浅各异的颜色,病号服下的肩胛骨高高地耸着。“老师,肖磊他爸在一个高中有熟人,我去那儿教书问题不大。”我想尽量拣那些让他高兴的事情讲,可沈弥没有应声。“您这些天先好好养身体,等您出了院我就先过去看看,送完这届高三我就彻底过去。”沈弥依旧没有应声。“我每年寒暑假都回来,您平时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沈弥的背影在月光下像一座安静的雕塑。“老师,咱俩这次可说好了,您不能变回沈老师了,这不是咱俩的缘分,这真的不是。您知不知道,只有您好好的我才能在北京踏踏实实过日子——”“渺渺,”沈弥开口,“你为什么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