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北京的夜晚穿过。
鲁院,躲在一个角落,我躲在鲁院的一个角落,倾听寂静。恍惚间,却有千军万马急驰而来,所有的马匹和军人,都在为我载来一个讯息:她一直在等我,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光阴,一直静立在这里,等我。
泪便盈上了眼。
开学典礼那天,我有些惶恐,当我和出席典礼仪式的铁凝主席握手,同乘电梯下楼,说着这里饭菜的味道,我才相信,这一切的确是真的。而我,几乎就辜负了她。
1970年,我出生,那时,她已经20岁。已经有许多人涌入她的怀抱:郭沫若、茅盾、老舍、曹禺……每一个名字都灿烂成星,这里早已经星光璀璨。在黑龙江那个叫新生的小村,在那间由塑料布做窗玻璃,草帘做门的土坯屋子中,我一点点长大着,我四五岁大时,做民办老师的父亲拿回家的小人书立刻让我着迷。随着小人书看得越来越多,我问父亲,这些小人书上的好看故事是怎么来的,父亲告诉我:“是作家们写出来的。”于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呼唤我的声音——我要成为作家,成为能写出许多好看故事的作家。
人都是由粗浅开始长大的,如同都要遭受坎坷磨难一样。
我努力学习,因为,父亲告诉我只有努力学习,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成为作家。我努力学习,并一直相信,自己会考上大学的,尽管那个小村连一个读过高中的人都没有。我努力学习,并一直相信,自己会成为作家的,尽管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作家的具体概念。
从来没有遇到过路突然断了,被堵死了,更不清楚遇到了该怎么办。
那时候,家里做着一种叫拉炮的东西。就是在一张宽大约一寸,长大约一寸半的纸上,放上一根挽出一个活环的粗线,粗线大约半尺长,然后在粗线的活环上放上一点点被水稀释后的由硫黄等配置成的火药,再紧紧地卷粘起来,待火药干了,一手拉住粗线的一头,快速、用力地拉直,纸卷里的火药就会爆炸,发出爆竹一般的声响。
在那个玩具奢侈的年代,拉炮是许多孩子喜欢的玩具。
我17岁那年寒假,因为不小心,将一个小酒盅内用来做拉炮的火药弄爆炸。当我从昏死中醒来,我已经少了左手食指,以及健康的右眼。先是虚荣心,正读初三的我将左手戴上手套,不管冬夏,我怕同学们知道我满是疤痕、少了食指的左手,然后,尽管视力下降到已经看不清黑板,但我仍旧一声不吭地继续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成绩快速下降着,很快就从前三名降到倒数第三名。
没有考上高中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辍学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一年,家搬到了省城,但只有母亲、哥哥和我,父亲则留在了小村。城市和小村大不一样,柏油马路可以让雨后不用再头疼一脚泥浆,川流不息的汽车却让每一次过马路都小心翼翼。有许多高楼大厦,不过,那不属于我,我的家是一处低矮的平房。
那还是不懂得沉浮的年龄,却沾染了懈气和颓丧。不上学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却固执地认为,成为作家的路已经被堵死。一度想着,死掉或许会幸福一些。
不久,父亲和母亲离婚。
我感觉,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她不要我了。父亲不要我了。母亲只读过三年小学,自然找不到什么工作。母亲继续做拉炮,似乎根本不知道它有危险。哥哥是母亲最好的帮手,而心有余悸的我,却整日无所事事,不在乎天黑下来,也不盼望早晨到来。母亲从不说什么。饭做好了,她会微笑着叫我吃饭。天凉了,她会柔声地提醒我加衣服。
人卑怜的时候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再不敢憧憬她。因为,我认为,我和她之间横着天堑。我怎样努力都已经无法抵达。终于有一天,母亲也被炸掉了一根手指。经人介绍,我到一家制鞋厂做起学徒工,早九晚五,我从不迟到,也从不早退。做鞋的时候也从不偷懒,但我的手指让我在每月发薪水的时候都会比其他工友少发到五分之一左右。母亲却很开心我终于赚钱了,我无所谓,甚至连春天的风把树叶都吹绿了,秋天的蔬菜都储存起来,我也无动于衷。
因为,这些不是我想要的。通往我想要去的目的地的那条路已经在那一场爆炸中坍塌。
再不憧憬她。
三年后,制鞋厂黄了。在路边卖粘豆包、卖草莓,在夜市卖服装,在批发市场批发百货……最潦倒的时候,曾依靠蹬三轮车拉脚为生,也曾小有风光,日日吆喝着去饭店。但是,一直不是我所要的日子。总觉得,我是一个空空的壳,任由生活推着向前走着。
过去,无论苦痛,还是欢娱,都是无法忘掉,也无法掩埋的。一些个日子,看似没有了踪迹,实际是躲了起来。首先爆发的,是那些苦涩、空寂、落寞。似乎很自然地,我翻出学生时候用过的钢笔和稿纸,将它们一一写下来。写完,我觉得需要让他人知道我的郁痛,便找来一些杂志,按照那上面的地址,邮寄出去。
那是1999年的春天。真好,当我的字变成铅字重新回到我的面前时。
于是,一路写下来。写着,我感觉我的生命重新有血液流动;写着,我发现花香与星光,哪怕是路旁的石子都是那么生动。但是,我仍旧没有想到,我会在2009年的春天遇到她。
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说,给了他生命和人生安慰、支撑和力量的地坛就是为了等他——“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突然想,鲁院,就是我的地坛,她早已经在半个多世纪前就站在这里等我。而我,几乎就辜负了她。
2009年3月,我终于走进鲁迅文学院,成为鲁院十一届中青年作家班的一名学员。而曾经,我几乎辜负了她,最终,我没有辜负她,我终于走来了。
抬头,晨光不知不觉地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