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将父母接到省城和我一起生活。我认为,这样不仅便于我照顾他们,他们的生活也能更安稳快乐。但父母却一直以种种借口拒绝着。暑假到了,难得有了大块的假期,我迫不及待地赶回老家,我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父母接到省城一起生活。
我的老家在草原深处的一个小村,因为过于偏僻,一路辗转,当我抵达时已经是下午了。像每次一样,已经习惯都市清洁的我,立刻洗漱一路沾染上的风尘。洗漱的同时,我脑海中盘算着,要尽量找出小村的落后、不便与不足,以便说服父母到省城和我一同生活。等我洗漱、收拾完,却不见了母亲,从宽敞的窗户望出去,见母亲正在园子里,腰上扎着碎花布的围裙,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几个熟透的西红柿,红得娇艳欲滴,另一只手则拿着两根嫩绿的黄瓜……恍惚间,我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幅乡村油画中,那份自然、简朴、平和透过画布弥漫开来,包裹、浸润着我,我的心不知道怎么就变得沉静、畅透、舒展了。
原来,奔忙于城市喧嚣中的我,内心里仍旧眷恋着田园生活的宁静。
我的老家是呼伦贝尔盟上的一个小村。小村被一望无际的草原包围着,每当春天来时,芳草,以及芳草中夹杂着的各种野花便争先恐后地展现起生机,并绵延向视线无法企及的远方,有微风拂过,仿佛风过的湖面,草原立刻微波粼粼、烟波浩渺起来。小时候,我经常缠着父亲一起去放牛、放羊。到了草原深处,牛羊们开始悠闲地吃草,父亲躺在草地上哼唱着歌,我则在草原上撒欢地跑来跑去,到草丛里捉蝈蝈……后来,考上省城的大学后,就很少有机会回小村了。偶尔回来,也因为忙着和初高中同学聚会,再没有陪父亲去放过牛羊。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城的一所中学任教,因为梦想,因为压力,因为忙碌,回老家的时候更少了。偶尔,父亲或母亲到省城看我,看着逐渐变老的他们,每次我都提议让他们搬到省城和我一起居住,我结婚后,爱人也多次建议我将父母接到省城一起居住。但父母总说还能照顾自己,放不下家里的牛羊,等老到不能动时再说等等。直到前年冬天,父亲放羊时摔伤了腿,我向父母下了“最后通牒”,让他们尽快把羊和房子都卖掉,搬到省城和我一起生活,但父母仍旧敷衍着我:“不急,不急。”
可是,我急。
因为父亲去放羊要傍晚时才能回来,我被母亲拉着手盘问着。身体、工作、生活……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母亲所关心的。
和母亲聊天过程中,邻居送来一条羊腿,临走时,邻居和我打着招呼:“你是一个幸福的孩子,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原来,不久前,邻居家的孩子在村外的河边玩时,掉进了河里,被放羊路过的父亲看到,救了上来。邻居和村民们都对已经超过60岁的父亲的英勇行为充满敬意。母亲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我刚要责怪父亲不顾忌危险,母亲开口说道:“你看看,我和你爸爸都不老呢,还都有用呢!邻居家那孩子刚刚5岁,好可爱呢……”母亲说着,一脸安详和泰然,我被震撼了。母亲也一定十分担心父亲的安危,但母亲却为孩子的获救而欣慰着幸福着。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了解母亲,却一直忽略着,母亲有着如此宽厚的爱的心怀。
就在我发愣时,母亲说道:“妈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烤羊腿,等你爸爸回来,你陪他喝酒,他总嚷着要和你一起喝酒呢……”
傍晚时分,烤羊腿的香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时,父亲哼唱着自己编的歌,赶着羊群回来了。远远地看上去,披着一身落日余晖的父亲仿佛从一部乡土电影里走来,简朴、宁静、温馨。看到我,父亲并没有停下他的哼唱,朝我微笑着,嗓音突然洪亮起来,只是换了歌词:“马儿长大了,跑向了远方,不管跑得多远啊,就像勤劳的燕子夜里要归巢,它仍旧要回到草原来……”我知道,父亲是在唱给我听呢!父亲的快乐、满足和安详悄然就感染了我。我终于明白,父亲和母亲为什么如此留恋小村的生活。
小村,是他们的灵魂所依啊!
这里没有大都市的繁华、热闹和便捷。但是,因为远离喧嚣,他们拥有了一份别样的宁静;因为远离了奢华,他们获得了一份别样的从容;因为没有忙碌和追赶,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的轻盈。在小村,母亲的粗布衣衫是那样的熨帖,父亲跑调的歌声是那样的温暖,邻居熬制的奶茶是那样的香醇……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居然发现父母的生活绽放着无限的光芒和诗意。
晚饭,我陪父亲喝了酒。高度烈酒呛得我几乎掉下泪来,心里却火辣辣地热起来。我问父亲幸福吗?父亲哈哈畅笑着,像极了一个孩子般说道:“我的幸福就像这草原的风,无处不在……”
世界是一个万花筒,都市或者是娇艳的,田园或者是惬意的,各自有各自的美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会理解我的追逐,但我已经懂得父母眷恋小村的根由。最好的生活,应该是自己觉得最愉悦最幸福的生活。而最好的爱,不是让对方为自己改变,而是为对方改变。
这一次,我在家乡的小村待了整整一个假期,直到我返回城市时,没有提一句让父母随我去城市居住——所谓的幸福就是生活愉悦吧,我一直以为清苦酸涩的父母,他们的生活原来是那样的愉悦、幸福、富足。
不是努力了就可以不失去
她小的时候,因为父母经常出差,大部分的日子,她吃住在叔叔家。因为叔叔也经常出差,她的成长印记中,婶母留下的痕迹经过岁月的累积和沉淀,慢慢成为最为深刻的,也是最为温暖的。她终于毕业,工作了,她盘算着终于可以好好回报婶母了,可不幸的是,她的婶母却被查出肺癌晚期。
她向单位请了事假,陪着婶母一家医院又一家医院地检查,尽管每一家医院的结果都是肺癌晚期,但是,她总期望着会有奇迹。在陪伴婶母看病的日子里,她同时和亲友们商量着,对婶母隐瞒病情,也对远在北京读大学的婶母的女儿、她的表妹封锁消息。于是,每日在婶母身前,她总是努力表现得轻松快乐,每每接到表妹的电话,她也总是努力地谈笑风生,而一旦离开婶母的视线,一旦放下表妹的电话,她便会泪出眼角。
很快,她像一朵被骤然吸走水分的百合,花瓣萎蔫,花容失色。
这天,已是深夜,她打电话给我,语音悲凄。我急忙赶到医院,在住院处院内草坪旁的长椅上,她将头靠上我的肩,并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哭泣,让我更深切地感受着她的悲伤。
她的气息满是黑色,将所有的明媚和光彩都覆盖遮掩。
我担心这样下去,她会被悲痛吞没。我尝试安慰她,帮助她,但我却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助无力。
终于,她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无能为力,她的婶母坠到了死亡的崖口。她不得不通知远在北京求学的表妹赶回来,她不得不帮叔叔为婶母准备后事。背负着沉重的悲痛和忧伤,娇弱的她又似乎无比刚强。然而,我却更加担心她,我不知道,她那张被不断拉大再拉大的意志之弓会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而突然绷断,若绷断,那必然是又一场生命的末日。
然而,我除了倾听她每日的哭诉外,只能任由她被忧伤牵扯着。
她的婶母终于停止了生的气息。让我诧异的是,料理完婶母的后事,她不仅开始微笑着安慰叔叔和表妹,同时开始微笑着向我描述她的渴望和未来。当我确定她并非强颜欢笑,并非伪装覆盖,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询问是什么让她对死亡的认识有如此大的转变。她告诉我,婶母临终的前一晚,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预感到生命就要终结,精神异常好,将叔叔、表妹都叫到病床边,交代后事。然后,婶母又将她叫到身边,做医生的婶母告诉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开始落泪,婶母用瘦骨嶙峋的手替她擦泪,叹息着告诉她:“你一直不肯放弃,努力地挽留着我的生命,我真的很安慰很幸福。但是,不是努力了就可以不失去的,我希望你能懂得这个道理,希望我死的时候能把你所有的忧伤都带走,以后,你能快乐地生活。”
成长,有时候是漫长的日积月累,有时候是刹那的醍醐灌顶。她说,婶母用死亡让她懂得了,不是努力了就可以不失去。
是啊,人生难以完美,缺憾时时跟随,不是努力得足够就必然如愿,不是珍惜得真挚就可以不失去。
懂得了,不是努力了就可以不失去,不影响我们拼力地追求和守护,依旧努力,并不是镜中花、水中月的愚蠢,而是对信仰、信念和向往的秉承;懂得了,不是努力了就可以不失去,更有利于我们在面对失落和失去时,心境平和,远离痛苦和忧伤。
不是努力了就可以不失去,就如同不是所有的失去都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