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气凉爽,凤韶坐在窗边,厅畔莲池方向吹来幽幽清风,屋内安静的只能听见潺潺水声。
窗上拉下竹帘,挡去了阳光与喧嚣。案上摆放一张棋盘,黑白两子零散寥寥,似乎这盘对垒刚开始,双方局势却已陷入绞杀,十分激烈。
白子原本稳居上风,接连吞掉黑子,横扫千军之势。换做寻常的执棋者,势必会选择缴械,推翻重来。然而这只手片刻不停,黑子悬在半空,左右观摩,未曾放过任何绝地反击的角落。直到落于最不起眼的一处,呈三角阵,堵得白子进退两难,先前盛世一败涂地。
黑子猖獗反噬,风卷残云般吞吃了五枚白子,白子毫无招架之力,只得狼狈防守,看似大势已去,片刻后黑子自露马脚,显现一处漏洞,白子立刻填埋,几番波折反转,以和棋告终。
当厮杀尘埃落定,棋盘上的路数、阵仗、围势,连顶级高手也看不透彻。可操纵黑白两方的军师,竟只有一人。
凤韶沉默收手,站起身走到炉边拿起茶壶,易念见凤韶从棋局中回神,便上前递上信封,禀道:“您让查的都在这了。”
凤韶两根手指捏起信封,轻轻一撕,抖出里面的纸张,她淡淡掠过上面的字,原本风平浪静的面孔,露出一丝颇为有趣的笑意。她随手将信纸扔进火炉里,炙热的温度烧糊了纸,顷刻焚出一丝火苗,整张纸都被尽数吞噬。
她注视它沦为一抔灰烬,开口道:“易晏回来了吗?”
易念答道:“还没有,安阳城那边的事他刚处理完,应该这两日才启程。”
凤韶沉默良久,而后道:“那你准备一下,今晚我们两个人去。”
易念有些为难的说道:“我们对汴京城还不了解,也不知道对方的身手,要不还是等易晏回来再去吧。”
凤韶将茶盏注满茶水,边道:“不,来不及了,你去准备吧。”
易念只得点头应诺,正要转身出去,恰好碰上回来的青桑,她抬头瞥见青桑眼眶湿润,脸颊上还有红印,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凤韶听到后也转头看去,见青桑这副模样不由蹙眉,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青桑一下忍不住哭出声来,抽泣着说道:“您让奴婢去找扶沉,奴婢四下找不到便去了璟王的书房,谁想到在那碰到了绿萝。”
凤韶疑惑道:“绿萝是谁?”
青桑气的高声喊道:“就是那天说要跟王爷禀报事情,丝毫不把王妃放在眼里的那个!”
“她把王妃您放在书房里的那盆海棠花扔了,换成了一盆绿萝,还说什么王妃刚进府还没得宠就失宠了,王爷日理万机根本不把王妃放在心里。奴婢气不过跟她吵了几句,她却动手打了我。”
青桑捂着脸颊啜泣着,易念眼神凌厉几分,上前道:“王妃,我去教训一下那个人吧。”
凤韶听到微弱的脚步声,她抬手示意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去,只见江生捧着一堆书卷过来。
江生瞥见青桑在哭,有些尴尬的道:“王妃是不是不太方便。”
青桑懂事的先退到一旁,凤韶微微一笑,说道:“没有,有什么事吗?”
江生恭敬的将书卷放在桌案上,禀道:“这是王爷前不久吩咐的,属下都已经整理好了,田产地契,下人身契,还有其他的大小事宜都在这里了。”
凤韶随意翻了翻,笑道:“有劳你了。”
江生陪笑道:“这都是属下该做的。”
她翻着书卷,不由开口问道:“怎么没见府上的账薄?”
江生解释道:“账薄在绿萝姑娘那,属下还没要回来。”
凤韶眼神中凉光初现,她合上书卷,饶有意味的勾起唇角,这个绿萝越俎代庖,在王府里无法无天,若是她再不做些什么,那她何以在府里立威。既然绿萝不懂见好就收,那她也无须留情面。
凤韶站起身,悠悠开口道:“劳烦你带路,我要去王爷的书房。”
江生愣了一愣,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下,在前面带路。
凤韶跟着江生走到书房所在的院落,经过长长寂静的走廊,她瞧见两旁摆放的绿萝盆栽,原本地方不算宽敞,可这样一摆上盆栽,显得异常突兀。
她指着地上的盆栽,问道:“谁弄的?”
江生有几分为难之色,小心答道:“是绿萝姑娘安排的。”
凤韶道:“派人把这条长廊上的盆栽都清了,谁敢有疑问,让她来找我。”
江生知道凤韶有些怒了,格外谨慎的应道:“是。”
凤韶目光在上面定格片刻,笑容越来越冷,直至消失,石沉大海。她什么也没说,一身戾气走到步临风的书房门前。
江生恭敬的在前面正要推开书房的门,恰好绿萝从里面出来,她一副看不起的姿态瞥了凤韶一眼,堵在门口道:“书房重地,不是你能进的。”
江生瞪了一眼绿萝,压低声音道:“你胡说什么呢,这是王妃。”
绿萝勾出一抹媚笑,说着:“王妃又怎样,王爷说过,书房不得别人进入,除了你和秦隐他们,便只有我。”
青桑上前指着绿萝喊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们王妃!”
绿萝越发得意,她的目的就是激怒凤韶,当她以为自己成功时,却听见一声嗤笑。
绿萝一愣,抬头竟见凤韶的唇边挂着饶有意味的笑容,只听凤韶开口道:“那些盆栽,都是你弄的?”
绿萝稳了稳心神,恢复方才的姿态妖娆,抿了抿唇答道:“是我。”
“那些盆栽都是什么品种,你介绍给我听听。”
绿萝冷哼一声,反驳道:“我是王爷的人,为王爷办事很忙的,你若是没正事就不要在这里没事找事。”
青桑气急败坏的刚要开口,凤韶抬手制止了她,笑说道:“我高兴就是正事,即便‘你’的王爷在这里,也得哄我开心。”
绿萝神情变了变,她不经意瞥见不远处的下人在搬走廊上的盆栽,她连忙快步走过去喊道:“给我住手!”
那些婢女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绿萝愤怒的转身看向凤韶,大吼道:“你凭什么搬走这些盆栽!”
凤韶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肃声道:“就凭我是璟王妃,是这府里的女主人!”
绿萝强作镇定,昂起头说道:“璟王妃,书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这盆栽放在这也碍不着你的眼。”
凤韶不由轻笑出声,落尽绿萝的眼里更是嘲讽之意,她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呀?我说过了,我是这府里的女主人,这府里的地方就没有我不能去的。”
“况且,他不喜欢这寻常东西,你不是想投其所好,是想让他睹物思人吧。”
绿萝面色愠怒,她勉强的冷笑一声,说道:“你怎知他不喜欢?我弄了这些东西,他没有干预。”
凤韶漫不经心的说着:“可我不喜欢呀,我不喜欢的,他一定不喜欢。”
凤韶瞧见绿萝忍无可忍,脸色越发难看,她满意的笑了笑,带着青桑和易念离开。
绿萝看着走廊上空空荡荡,她的心意空余一旦,甚至第一次较量就输给了凤韶,而后她抬起头看向凤韶离开的背影,目光越发狠毒。
宫门口。
步临风刚下了早朝,便迫不及待的回去陪凤韶用早膳,他快步走向秦隐。
不远处的宋玉笙出神般看着靠近的步临风,和煦的阳光打在他清朗干净的脸上,气场逼慑,姿容冷峻,浑然天成的倨傲,胜月色星辰,江河无色。
可步临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却径自走向马匹,宋玉笙一咬牙,上前堵住步临风的路,微笑道:“璟王殿下。”
步临风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不多语。
一双秋波婉转的眼眸看向步临风脸庞,宋玉笙笑意盈盈的说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步临风道:“回府。”
宋玉笙见他并不正眼看她,也不气馁,继续道:“殿下若没事,不如与我一同去望江楼品茗下棋吧。”
步临风隐隐有些不耐烦,回道:“不了,我的王妃会不高兴。”
宋玉笙眼神中划过一丝怨气,不过很快被她压下,水润的眼眸透着清纯无辜之感,她轻声道:“璟王妃也管的太严了吧,想做什么那是殿下的自由,再者说下棋品茗是殿下的爱好......”
步临风打断她的话,冷声道:“我的爱好,就是爱她。”
语罢,他拂袖而去,留宋玉笙在原地,她秀丽的面容上泛起波澜,怒意滔滔下隐藏着一丝重燃的杀机。
步临风回到府上后,江生就在前厅等候,一见步临风回来立刻迎上去,又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启口。
他边朝着如园走去,边道:“怎么?没事做?”
江生干笑一声,开口把今早的事一五一十的禀给了步临风。
屋内,凤韶动作轻柔的给青桑的脸颊上药,青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王妃,这样的奴婢自己做就可以了,您......”
“别说话。”
凤韶说道:“你也是,跟在我身边那么久了,一点厉害劲都没学会,怎么还能受欺负呢。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你就打回去,我给你撑腰。”
青桑心头一暖,刚要谢恩,却见璟王站在门口,她惊愕的立马站起身,行礼道:“殿下。”
凤韶淡淡的敛下眉眼,放下手中的木镊,步临风挥手让青桑下去,随后意味深长注视凤韶,开口道:“璟王妃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一件大事。”
凤韶自顾斟茶,漫不经心的说:“是做了,怎么?”她歪头看向他,笑得嚣张凌厉,“心疼美人儿,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步临风故作深沉,扳着一副面孔,说道:“她哪里招你了。”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她把茶杯重重撂在桌案上,几滴水倾洒出来,步临风见她真急了,不敢再逗,闷笑一声抱住她。
凤韶挣扎了一下,冷声道:“她口口声声说是你的人,仗着给你办点事,都要当家做主了!”
步临风能见如此冷漠的她能吃一回醋,还吃的这么浓,勾的他心里乐开了花。步临风忽然发现,她嫉妒生气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美好。
他柔声道:“好了,娘子,气大伤身,以后我不让她再出现在府里就是了。”
凤韶傲娇的哼了一声,步临风笑意更浓,他道:“好了,我们用膳吧,我让人给你买了鹤颐馆的糕点,你尝尝。”
......
雨夜,城郊的街道上寂静的阴沉,一道闪电划过,雨势越来越大。
四个手持长剑的蒙面人一步一步逼近顾长霖,他身中数剑,趔趔趄趄的勉强站稳,右手紧握长剑,虎视眈眈的盯着逼近的杀手。
忽然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两个人,都身穿黑色披风,宽大的帽檐盖住大半张脸,看不清楚来人。
其中一个人突然朝那四个杀手出招,顾长霖趁机转身跑走,他在大雨中尽力奔跑,可他身上的力气慢慢殆尽,他跌跌撞撞扶着墙边,最终倒在街道上。
寒光一闪,另一个身着披风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长剑冰冷的横在他眼前,顾长霖绝望的阖了阖眼。
骤雨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迷潆一片。天边一声雷响,震的凤韶有些许恍惚。
眼前的人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她心口一颤,不由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雨夜,慕安也是这样全身是血的倒在她的面前。恍惚间,面前的人和慕安的身影重叠,她渐渐升起恻隐之心。
许久顾长霖都没有感觉到对面的人有动作,他缓缓睁开双眼,一阵凌凛的大风吹过,那人的披风上的连帽被风吹下,顾长霖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时,重重一怔。
震惊之余,璟王妃走近一股大力将他扶起。身旁的人用力的搀扶着他,让他隐隐生出一丝希望,便咬牙坚持着,跟她离开。
最后她将他安顿在一个破旧的庙内,凤韶从衣袖中拿出火折子点燃,黑暗的庙里顿时光亮不少。
随后她走到顾长霖的面前俯身蹲下,撕扯下身上衣裙的一块布,捂在他的几处伤口上。
顾长霖借着淡淡的光亮,看到她眼中隐隐的悲痛和无助,他有些发愣,以为自己的看错了。
他身上的血慢慢被止住,疼痛也随之减缓不少,他哑声开口道:“我没想到,会是你。”
凤韶没有说话,只有不断起伏的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在烈烈风雨声里蔓延。
她看着他身上的血被止住,有些出神的笑了笑,好像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她也止住了慕安的血,也救活了慕安。
顾长霖惊愕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双眼猩红,眼角边落下一滴清泪。
她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有几分弱小,此刻的他放下了几十年来的隐忍伪装,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她的脸颊,抹去那行泪痕。
...
夜半三更,凤韶才回到府里。进到屋内,只见步临风一脸凉意的站在床榻边注视着她,案台上闪烁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打在他的脸庞上。
他见她一身黑衣湿透,猜料到她应该又是去做那等危险之事,他刚要开口质问,却见她快步走向他,扑进他的怀里。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着,一时间,他的气意慢慢散去,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拍拂着她的背。
步临风将凤韶抱回床榻上,又是许久的安抚,她才渐渐在他的怀中睡去。
步临风见她不能穿着湿的衣衫睡觉,便动作轻柔的脱下她的外衫,却从衣襟处掉出一本东西,他拿起翻看,怔怔的愣住。
那上面正是他忙碌几天要搜寻的证据,顿时他全然明了她今夜到底去做了什么。
步临风转头看向安然入眠的凤韶,她的发丝还在滴落水珠,他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良久后,释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