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真正明心见性,没有证到本地风光之前,一切的殊胜都不是真正的殊胜,都可能成为障碍;一切的福报都不是真正的福报,都有可能成为祸害。凡有所得都不是真得,凡有所成都不是真成。
光绪二十一年,即1895年十月,年届五十六岁的虚云禅师要到江苏扬州高旻寺参加禅七。随便介绍一下,高旻寺的冬天禅七是非常有名的,规矩大,管理严,时间长,也出人才,过去曾有两个说法,一个是“上有文殊、宝光,下有金山、高旻寺”,另一说是“金山腿子高香”。如今文殊寺、宝光寺已经没什么声响了,金山寺倒是人头攒动,但那不是去打七的,而是旅游观光的游客,只有高旻寺还一直苦苦地支撑着门面。算起来从明朝起到如今六百多年了,除了解放后一度寺院被毁没办法外,这支香就没有断过。每年冬天的十二个禅七雷打不动,而且时间都有一定,十月十五起七,十个七圆满下来正好过春节,吃了春节饺子马上又打两个巩固七。
这虚云禅师当时在长江上游的一个什么道场用功,要去高旻寺就要沿江而行,结果遇上江水暴涨,江边没有路了,他就打算乘船渡江,可因为身无分文,船夫竟然撇下他鼓棹而去。不得已,他只好继续沿江而行,由于路都淹了,有些地方很险,不好走,结果一失足掉到江里去了,这一下可麻烦了,如果我们一般人可就不好办,一慌张,就气急,一气急,就呛水,用不了多会儿就交代了。可人家虚云禅师不怕,他时时都在功夫中嘛,心不散乱,念佛他就看着这个念佛的是谁,走路他就看着这个拖死尸的是谁,掉到江里,他也不起心不动念,他知道有个淹不死的,他看着这个呐,至于那个使用了五十六年的肉壳子,就随它漂吧,漂到哪里算哪里,大不了不能用了再易形换装从头来。这虚云禅师这么一个平和心态,汹涌江水也打不散他的功夫,他就那么漂着,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呼吸也很舒缓,这样子反而不易呛水,这江水拿他没招儿,就只好驮着他往下游漂,这下虚云禅师赚了,不但不花钱,连走路也省了。
就这样漂呀漂,漂了一天一夜,漂至采石矶附近,被一个渔民发现捞上来了,抬到附近的宝积寺。当然啦,在水上一漂千里百里,赵文竹这里说起来轻松,你漂漂试试,不行啊,这虚云禅师醒来后,也是七窍流血呀。寺里的师父有人就认出他来了:这不是德清师吗?你这演的是哪出戏呀?虚云禅师法名德清。虚云禅师说,我要到高旻寺打七,没坐上船,掉水里了。大家就又惊奇又好笑,你倒会讨便宜省力省钱,高旻寺就离这里不远了。听说高旻寺到了,虚云禅师又怕误了禅期,稍一恢复,就强打精神奔高旻寺去了。
到了高旻寺,虚云禅师闭口不提自己落水患病之事,由于他当时在禅林已小有名气,知事僧便安排他担任禅堂职事,虚云禅师因为体力不支,就没有答应。这一下就惹麻烦了,高旻寺一向以家风严峻著称,你若到高旻寺,寺里没让你管的事你不要多管闲事,那要挨板子;如果让你做的事你不肯做,那也不行,那会被视为慢众,那也要挨打挨罚甚至被迁单的。因此,虚云禅师不肯担任职事,人家认为他藐视常住,就打了他一通香板,他也不解释,默然受之。挨打之后,虚云禅师病情加重,血流不止,小便滴精。他也不管,坚持坐香,以死相抵,昼夜用功精勤,澄心摄念,浑不知身是何物,经过二十多天的猛利用功,他的病忽然痊愈了。身体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你宠着它护着它精心保养着它,它却常给你闹毛病,你不理睬它,不管它,甚至忘了它,它却百病不侵,有病痊愈得也快。写到这里,想到有个气功师,专门教人健身功法,他崇尚道家和密宗,说他们讲究性命双修,他对禅法和净土法都不理解,认为这些佛法忽视修身,说没有好身体怎么修成佛呀?可他忽视了一个现象,这些参禅念佛的和尚身体一般都好,寿命也比较长。岂不知修身的最高境界恰好是忘身。身体是一种最精密的机器,它有自愈功能,正因为它过于精密,所以你如果很执著它,这么弄那么弄,反而弄好了这部位,又会损害了别的部位,那些有为的对治法常常把毛病搞复杂了。那些热衷于练功延寿又是导引又是采补又是什么男女双修的人,有几个真正长寿的?而那些忘身忘我一心参禅念佛的人却往往在无意中驱除了百病,不求长寿反而长寿了。因此,在这里文竹告诉你,你想长寿吗?忘记岁月吧;你想健康吗?忘记身体吧;你想成佛吗?忘记自我吧。当然这不是文竹发明的,而是从虚云老和尚那里得到的启发。世人都想长寿,长寿的人却不多,虚云老和尚一辈子不顾身体,不知有我,一个死字贴在脑门上,他活了一百二十岁,至于他证道的境界,更是世人没法揣度的。
话头转回来,咱再接着说。后来采石矶宝积寺的住持德岸禅师来高旻寺,看到虚云禅师容光焕发,大为惊诧和欣慰,便将他落水之事告诉了高旻寺的僧众。大家听了,无不钦佩赞叹。从此以后,禅堂里也就不再安排他轮值做事了,虚云禅师得以专注修行,功夫自然进境更胜。
有一天晚上放晚香的时候,虚云禅师忽见眼前一片光明,如同白昼,内外洞彻。隔着多重墙壁很远距离竟然看见远方江面上的船只和两岸树木,无不清晰如在目前,还看到隔壁的香灯师和西单师在厕所中解手,第二天他向二人问及此事,果然如此。
各位看官,你看这虚云禅师功夫怎么样?厉害吧?境界怎么样?殊胜吧?如果一般人得了这个境界,那还不得高兴死,那还不得逢人便讲,我境界如何如何殊胜,弄不好还要写本书,搞个功夫纪实什么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都是半路风光,不可以炫耀呀!一炫耀这些就会在修行上产生巨大障碍,要注意呀!在修行的路上,光景太多啦,都不可贪恋不可执著呀,任何境界,一执著就是病,就是麻烦。在没有真正明心见性,没有证到本地风光之前,一切的殊胜都不是真正的殊胜,都可能成为障碍;一切的福报都不是真正的福报,都有可能成为祸害。凡有所得都不是真得,凡有所成都不是真成。达摩祖师早就提醒过了,一些禅定功夫中的境界不要轻易对人说,说了会发生障碍的。可现在许多学佛参禅的人都不明白这个,既贪恋境界又爱好显示,结果一个个难得正果。显示神通境界起码有如下几个恶劣后果: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功夫停滞,境界不再上升,你执著一个殊胜,另一个更殊胜就不出现了,你被佛陀和祖师镇压了,也被护法神给镇压了,你得少为足嘛!光明不再现前,恐怖倒常会现前。即使你能再求得一些神通境界,那也是得到魔怪的邪加持,最终导致沦坠。另一个后果是容易引起世人迷信,这世间人都要有所得呀,都想当超人呀,一旦听说某法师有神通,有特异功能,那都来向你求法求功求神通求加持啦,你会被人神化,被人膜拜,在你还昏昏然飘飘然之际,莫名其妙就已经有很多人皈依到你的门下了,你被人当老师了,当神明了,不说法行么,可你不解如来真实意呀,你都成了大师了,你说你不明白那不倒架子么?只好说啦,天上地下神神怪怪地瞎说一通,完了,这一大批弟子算让你毁啦,丧失正知正见了,自觉不自觉间,你就把佛法给歪曲了,成了披着佛衣的邪教主了,你说可怕不可怕?这就导出了第三个严重后果,真正的善知识和正信的佛弟子们会远离你,那些是非心重的人要攻击你,如果你是个出家人,你会被孤立,被打压;如果你是个在家人,没有宗教政策的保护,只好一会儿说是佛法,一会儿说是生命科学,这下麻烦就更大了,不仅佛教界视你为邪门外道,社会上还有些专门的斗士打上门来:你这是伪科学,是歪理邪说,你不是有功能有神通么?你不是会暗中视物穿墙破壁么?那好,我把电视台请来,再弄一大帮看热闹的,遮上你的眼,隔上一堵墙,你看看对面是什么?怎么样?看不见吧?假的!你什么居心?你什么用意?你说我真的经过了这些境界呀!人家又要说了,既然是真的,你再重复一遍呀?你还真重复不了,你那是定中的境界,那时你意识中没有人,没有墙,更没有电视台,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所以你才出了境界,而这时你要证明自己,意识分别炽然,不仅有自我,还有别人,还有那墙和旁边的摄像机,那你败定了,一百个要败五十双,你说你委屈,委屈什么?该打击,该取缔,你不仅破坏了佛法,还侵犯了科学领地,更惑乱了人心,不打击你怎么对得起大众?再严重一些还要陷入国法王难呢,这在《楞严经》中说得很清楚,现在也有不少类似事例以供警示。人家虚云禅师明白呀,他就不多说,水上漂了一天一夜他不说,半夜见大光明境界他也不说,他知道这些是光影门头之事,不为证圣,只当寻常境界而已,可见他此时虽然还不算个过来人,但他的见地已经很高了。讲到这里,有的看官或许要问啦,既然他自己没说,那这个事情怎么流传下来了呢?问得好,这事是虚云禅师一百多岁以后讲的,人家请他讲经历,整理年谱,他才讲了这些经历。这些奇异境界不是什么时候都不能讲,也不是对谁都不可以讲,还有一个为什么讲的问题。如果当时他有师父,或者遇到修证比他高的人,他就可以讲,为的是让师父掌握他的状态,以便于为他指导进一步的用功方向。或者当你已经发明心地,并得到大善知识印可要弘法利生,也可以讲一些自己修学的经历和境界,这叫现身说法,为的是通过这些境界说明一些道理,这样对后学有好处,也少有副作用。
说到这里有看官可能又要起分别啦,这赵文竹怎么回事,这么一段公案又拉拉扯扯引出这么多题外话,请不要起分别,说公案干啥?不就是为的通过这些公案说明一些道理吗?如果把文竹这些评论、发挥和衍义删掉,重复这些公案还有什么意义?人家那些学者那些史家考证整理得比文竹高明多了,也就不需要文竹再弄这些蹊跷了。
好了,各位看官注意啦,这就要说到紧要处啦,惊天动地的事情就要发生啦。进了腊月,第八个禅七的第三个晚上,第六支香开静的时候,护七法师例行给每位坐禅的法师上茶水。高旻寺禅堂里吃茶和其他地方及社会上吃茶可不一样,这里没有茶道茶文化一说,茶道和茶文化是社会上的东西,有些寺院和法师也讲这个,是为了摄受初机学人和社会上的知识分子,使其先生欢喜心然后进入佛道修行中,当然,弄得好也会使人产生宁静超脱的微妙体验,可是若要由此证道那是很难的。高旻寺不搞这个,高旻寺禅堂被称为“最高学府”,是选佛场,是要你切实做功夫实证佛法的地方,你接受不了这份枯燥你可以不来,总之不能搞半点花哨活计。高旻寺禅堂里每天定时上茶上点心,那不是让你品尝享受的,而是由于坐禅耗能耗体力,给你补充能量补充水分的。高旻寺禅堂吃茶是这样的,敲板开静后,大众师父们放开腿子,但不离座位,依然静静地挂腿子坐着,这时护七师父给每人发一个茶杯,然后又有护七师父依次给大家添茶水,添茶的左边来,你就左手持杯接水,右边来你就右手持杯接水,接水时也是摄心护念,如如不动,添好了茶,大家一律端在左手中,静呆一会儿,水不太烫了,就一口气喝下去,不可以分开几口喝,也不可以品味,为的是保持你的功夫成片不间断,舌根对味尘一起分别那功夫就中断了。这很重要,这虚云禅师就是这样紧紧地看着自己的功夫,念头没有丝毫地走着,这时添水的法师一个不小心,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虚云禅师的手上,虚云禅师冷不防一个激灵,那茶杯忽然落地一声脆响,摔碎了。就在茶杯落地的一刹那,虚云禅师念头骤然打破,疑根顿断,眼前的禅堂、山河大地、自我乃至虚空轰然粉碎消殒,赤裸裸净光光明历历的寂光真境顿时现前,和盘古他爸爸撞了个满怀,那真叫天也破、地也破、家也破、人也没有了。在《楞严经》中佛有一段话就是说的这个境界:“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悉皆消殒。”老子也讲到这个境界:“吾有大患,在吾有身,吾若无身,吾有何患?”这就是我们不生不灭、无量寿无量光无量智的清净法身。古德们用了很多名相来定义这种境界:法身、空性、毗卢遮那、本来面目、菩提、涅槃、如来等等,六祖慧能那四句偈也是描述这个,可是一般人光知道这些名相,知道得再多也没有实际受用,不亲自去体证这个境界,你对佛法便只是理论概念而已,你只有真正体证到这个以后,你对这个纷纭的现象界才算真正看破,对外在的财色名位才可能真正放下,你的生命才找到了真正的皈依处,驰求奔走的狂心才能真正休息下来,你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出世间。这个真实的生命境界,只能亲证乃知,语言文字是无法表述的,再说即使你表述清楚了,对于没有亲证这个境界的人来说,还是不异于对盲人说色,说来说去也只是个概念而已,古德们说得已经很多了,文竹又在这里废话,有什么用呢?知者毋须言,不知者说不清,这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虚云禅师证到法身了,在场数十上百人,看到的却只是地上摔碎了一个杯子,虚云一个人傻在那里。从杯子落地、彻证法身到一念生心重返这个所谓的现实世界,虚云禅师只经过了片刻一刹那的时间,然而只这一刹那间,他真实地体验了哲学上的空有转换的玄机,体验了科学上宇宙的热寂与生起的过程,体验了佛学上法身现前、报身起用和化身显相的次第,他知道了一切的色都是空的投影,知道了天地宇宙和自我一体非二,知道了三身四智一体非多,生何曾生,灭何曾灭,有何曾有,无何曾无,一切万法三世诸佛都在当下一念之中了。这些道理,虚云禅师以前不懂吗?懂了呀,但那时的懂是知见,此时才是实际,佛法不是讲信解行证吗?虚云禅师是真起信了,也真了解了,也真做功夫真行持了,到此刻他真证道了。于是他做了偈子: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历历,
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又做一偈:
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口难开。
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这两首偈子写得极到位,第一首头两句是因缘过程,第三句是证境,第四句很有意思,是得果,得了个什么果?了无所得,只是从此放心了,回家了,这是法身成就。第二首偈子主要说明见地,头两句还在第一首偈的层面,后两句见地圆了。相当于六祖说的那个“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山河大地都是如来的化身呀,都是自性的现量境界呀!而那个报身也藏在里边了,就是那个明明历历的觉照者。第一首偈子是大死,死透了的境界,如果只在这个境界上,执著于这个境界,那还不是究竟,虚云禅师觉悟了这个,因此才又写了第二个偈子。第二个偈子是活转来、大活的境界,这一下子究竟了,圆满了,他已经转识成智,在他的眼里,这个千差万别污浊不堪的娑婆世界已经成为清澈平等圆满无碍的华藏世界了。在他的眼里,一切万物万象都是如来的神通显现,一切众生都是毗卢遮那佛的化身了。毗卢遮那佛是谁呀?就是我们的本来心呀。放眼世间,没有任何一物在心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