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赓走进狭窄的交通壕,那件还没穿旧的军大衣的上肩不时碰在冻结了的土墙上。他微微跛着脚,从地上捡起一个棉帽,弹片把帽子划破了好几处,露着一个个窟窿。他高高上翘的眉毛和紧闭的嘴角,使脸上显出冷冰冰的沉痛情绪:“这样好的连队,这样勇敢的战士,我们应该好好指挥他们!可是由于我们指挥上的失误,造成这样的结果,这个教训太令人痛心,也太深刻!我们都应该汲取!”
三十二团团长站在陈赓面前,要求给自己处分。
陈赓问:“你怕不怕死?”
团长胸脯一挺:“不怕!”
“我再问你,你想不想打好?”
“想。”
“好,有这两条,不用处分!”
团长的眼睛火也似的红了起来,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泉水样流淌……
在白雪装饰起来的英雄的沁源县王常村,战士们抬着楚大明的棺木向山沟走去。北风呼啸着,天阴沉沉地飘着雪花,群山上苍松翠柏的树枝,被水晶柱似的冰凌压得弯垂下来。墓坑挖好了,战士们像一堵厚实的墙站在那儿,围成一个圆圈,有的拄着步枪,有的拄着铁锹,送别着亲人。
陈赓拿起铁锹,朝墓坑里填了第一锹土。棺木上盖着一面绣着镰刀斧头的党旗。人们铲起一锹锹带石头的泥土,往下埋。泥土一半是腐殖土和一层层针叶树枝,一半是雪团。雪和冻土沙沙作响,不断从铁锹上滑下去。许多人的急促呼吸声,都听得很清楚。
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想尽快结束,又不愿意结束。
陈赓站在土堆旁,脱下了帽子。
在抗日战争中,他相继失去了三位团长:25岁的叶成焕,26岁的丁思林,28岁的谢家庆。还有旅政治部主任苏精诚,自己的妻子王根英……到了解放战争,又相继牺牲了三位年轻有为的科长……
可是他马上理智地、深刻地意识到,不能多想这种事。他一生经历过多次战争——南昌起义、东征与西征、百团大战、现在的伟大解放战争。在历次战争中,大概,一直有某种力量指引他,这绝非偶然的,也许是对生活的热爱和乐观主义,也可能是如今人们称之为命运的东西。这种力量直到现在还保护着他的理智:不能再多深思这种不幸的事,绝对不能再想!为了活下去,为了最终战胜狡猾、残忍、凶恶的敌人,必须考虑活下去,战斗下去!
他轻轻咳嗽着,对着已经填平了的冻土,低下了头。他转过身来,对参谋长说:“以中街战斗幸存下来的十几名伤员,重建第九连。别让好连队的战斗作风绝了种。我相信他们之中还会出个楚大明!”
打不打?陈赓在犹豫
戴其萼不但记性好,还很善推测,可此刻却猜不透陈赓的不安来自何处。中街战斗以后,形势已经起了变化:当陈赓指挥所移至夏县地区,他的四个野战旅兵分四路,立即做好了围打运城的准备。当时,四纵各旅和太岳区的党政军民,都迫切盼望尽快拔掉敌人这颗“虎牙”。因为运城这只“猛虎”背后有个大盐池,这里的盐要是组织劳力运送各根据地,那么,解放军追歼敌人的腿力至少也能增强一倍!况且第十旅攻占飞机场时,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半天工夫,就吃掉了敌青年军二〇六师一个团,连率领三百余人突围逃窜的副团长,也被第十一旅全部网住。所有这些,都促使人们对攻夺运城满怀渴望和充满信心。霎时,攻占运城已成为队伍里的中心话题。在戴其萼到陈赓这里来的路上,还看见群众喜气洋洋地屠猪备酒,准备祝捷庆贺了。政治部正在拟写进城后的宣传口号,几个“秀才”饱蘸墨汁,把个运城的“运”字写得龙飞凤舞,还编着顺口溜,“我军过城墙,一撇到南阳……”
看来,攻点运城指日可待。
“老戴,我交给你一个任务。”陈赓用衣角擦擦眼镜,说道,“你明天去运城各关了解一下各旅攻城的准备情况,晚上赶回来向我汇报。”
“司令员,我不怕苦,也不怕牺牲。可我是个管通讯的,怕看不出个门道来……”戴其萼忍不住搔了搔头皮。
“你干吗搔头皮呢?”陈赓的话毫无责备的意思,可是戴其萼还是觉得非常狼狈。“派你去,不是要你提计划、方案,也不要你拿出什么判断性的意见,只要你去听听旅长们说些什么,看看城墙工事,如实向我讲讲就行了。”
他看戴其萼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东关不必去了,那里背靠盐池,部队不好展开,只能助攻,不能主攻。”
戴其萼刚要出去,陈赓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要说出去。”
戴其萼顺着农村的土道往回走,一路上还在自忖:“怪事,司令员不是已经派人去了解过,还听了汇报,怎么又叫我去呢?还要我保密……”
普通人会被喧嚣声惊醒,而军人则会被宁静惊醒。戴其萼走了,陈赓和衣躺在床铺上,四周静悄悄的。他头有些疼,难以摆脱昏昏欲睡的状态,可又无法沉睡。他侧身看了看毛泽东打来的电报:应乘胜相机夺取运城彻底解放晋南三角地带……
他明白,主席电报多取商量口气,这样坚决的措辞说明他决心已定。
可是情况发生了变化。运城守敌原为地方保安部队,在胡宗南增调晋南的援兵进入该城后,运城守备力量激增至两万人。运城是易守难攻,四周都是开阔地,除西关有居民房屋外,其余各关居民住宅甚少,而且城墙高耸,工事密集……
陈赓在他度过的44年岁月中,执行过各种各样的命令。解放战争以来,他执行过毛泽东的许多直接命令,从没打过折扣。他相信,这次和以往一样,凭着他性格和意志的力量,凭着他的经验去思考、去探索各种方案,他一定能完成任务,拿下运城。但是,围打运城会带来另一个后果:为胜利付出沉重的代价,敌人的尸体将和我方牺牲的人数一样……
陈赓不厌其烦地列举着一切可能,似乎想使自己放弃这种会被人误解的想法。可是爱惜人力的想法早已牢牢盘踞在他的头脑中。
他回忆起汾孝战役中夺取中街村的战斗。一个连三次冲锋,最后敌人还是跑了,而留在阵地上的是我们一个连的战士的遗体……这种情景一直紧紧攫住了他。他常对旁人说:“那时国民党兵躲在暗堡中用机枪扫射,杀人就像用菜刀砍白菜一样!我忘不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冲锋队形。”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
此刻,他多么盼望戴其萼能带回真实消息……
戴其萼回来时,天已擦黑。在苍茫中可以看见陈赓记日记的背影,桌上还摊着一些带壳花生。警卫员进来点亮了玻璃罩灯。戴其萼坐下,定定神,打开笔记本,准备汇报。
陈赓眼睛一挑:“看笔记本子干什么?你就说吧。”
戴其萼脸红了一下,合上本子,如实地汇报了所见所闻。在这全部的叙述中,陈赓有时用手托着头,带着随内容一同不断变化的面部表情,片刻也不停止地注视着戴其萼,显然是和他一同在体验他所说的一切,并捕捉那些他想要而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意思。
“完了?”
“完啦。”
“就这些?”
“就这些。”
他站起来,戴其萼也站起来。两人对视着。
“以现有的准备,南关能开始攻城吗?”陈赓沉思片刻,开始提问。
“不行。”戴其萼极力回忆着当时的感觉,“伤亡会很大。比十三旅攻曲沃北关时挖的交通壕差得远了!火力阵地也远。”
陈赓继续固执地注视着戴其萼,还像希望了解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戴其萼却沉默下来。
“西关看来有把握。如果周希汉他们也能登城,两个旅互相策应,就能向纵深发展。否则敌人炮火太强,兵力太多,十一旅单路突击伤亡太大,很可能被打退回来。”陈赓踱着步回身问戴其萼,面孔忧郁、严肃。“你认为周希汉确实认为有把握登城吗?他真的想攻城吗?”
“他可是向纵队表了决心,这我记得很清楚。”戴其萼陈述着当时的情况。
“你受骗了,你不了解他!”
戴其萼震惊地抬起眼,注视着陈赓。
“我很了解他。他如果认为有把握,提出问题后就会有解决问题的答案。可是他现在提了一大堆问题,一个答案都没有。这就说明,他没有把握,不想打。他在前面都没答案,我们就更回答不了啦。”
陈赓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有时皱着眉,思索着棘手的问题;有时忽然扩扩胸,用拳头捶捶伤腿,颤抖着身子。那种顽皮的笑容,好像被他遗忘了。
“我现在正盘算一个问题,要下决心攻运城的话,至少要伤亡七八千人。即使攻下来,这代价也太高了。如果我们打野战要歼灭两万敌人,岂能伤亡七八千人?就是打三十一旅、‘天下第一旅’也没伤亡多少嘛。再一个,若攻不下来呢?那就得被迫撤出战斗,可要比打中街撤出战斗困难多了……”
在战斗打响之前,他所关心的只是将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可现在是要彻底否定此次进攻……他不能不有所顾忌:“这是我的想法,你可不能出去瞎说我不想打了。”
这种担心一直在折磨着他。
“不过,我还没有下决心不打。这事要经纵队党委讨论,报中央批示。你若出去瞎说了,要犯错误的!”他又一次提醒戴其萼,语气很重。
戴其萼默默退出房门。
他在窗下又听见陈赓备受熬煎的一轻一重的踱步声。自此,戴其萼噤若寒蝉。听到有关打运城的议论,总是悄悄走开,害怕争论起来,不小心泄露陈赓的机密。
第二天,运城之敌开始向南城墙西南解放军阵地猛烈轰击,并派部队出南门实施反突击。战士们被猛烈的炮火掀起的土埋住了,钻出来,吐掉嘴里的泥土,又顽强抵抗。阵地守住了,但很难组织有力的反击。
当时,军区和行署都做好了接管运城的准备,接管人员早已在安邑待命,进城后的安民告示都草拟好了。
“老陈,怎还不下攻城命令?”一大早,谢富治政委来到指挥所,费力地呼吸着,来回地走着,等待着。
陈赓轻声说:“我考虑,运城不行了。”
“这怎么行?这不是让兄弟部队看笑话,说咱们……孬种!”
谢富治刚坐下又站起,使劲抽着烟,严肃地注视着陈赓,一边用鞋跟敲击着地面,脸色紧张,前额上有一道皱纹,使这张年轻的面孔显得老气横秋。
陈赓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
“这么屌头大个县城,我们又不是打不赢,把部队呼啦一下压上去,总能捣开一个城门。”谢富治瞅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陈赓,问,“你是不是腿病又犯了?不行你留在这儿,我和副司令上前头指挥!”谢富治情绪激昂。
“老谢,这个仗无论如何不能打!他们骂我陈赓怕死也好,骂我违抗上级命令也好,我不能拿战士的生命当儿戏。少说也得牺牲七八千人,得不偿失。还是考虑考虑吧!”
“爱护士兵我懂。然而猛虎之犹豫,不如蛇蝎。不能延误战机……”
“战机战机,你别净说大道理,”陈赓挥着手臂,“我当司令员不比你知道!”
“要向党中央、毛主席负责,我的同志!”谢富治说完,头疼似的抱住脑袋。
“毛主席我能说服他。”
“你别摆老资格了,陈赓同志!我是政治委员,我要向党负责!”
正说着,远处传来隆隆炮声,震得窗户纸沙沙地响。陈赓一手推开茶杯,走到屋子中间。他的思绪很乱,太阳穴嘣嘣直跳,脑子里出现了某种灾难性的东西。他停在桌子旁边,迅速抓起电话,询问情况。
炮弹还在不停地轰击。谢富治脸上像罩上了一层浓密的死气沉沉的阴影,眼中布满血丝,用沮丧的眼光斜睨着陈赓。
陈赓像感觉到身体的痛楚,把腿架到桌腿横档上。他放下电话,卷起袖子,随即又脱下帽子,扭着痉挛的手愤愤地说:“我们还在这儿讨论个卵!运城敌人开炮了,把战士都给埋住了。这种开阔地,很难组织有力的反击!我命令部队马上撤离!同时报请中央,犯错误我一人顶着,没有你政治委员的事!”
“那好吧,我马上去做撤离的说服工作。”
事实证明,陈赓“不打运城”的决心下对了。中共中央也很快同意了陈赓的意见。后来的情报显示:当时胡宗南援军的大炮就安放在火车上,只要决策稍晚,或硬打,巨大的伤亡则不可避免。四个月以后,太岳八纵和西北野战军二纵第二次包围了运城。尽管此时陈谢大军已渡过黄河打到敌后,全国战局有了很大好转,但仍经历了长达三个多月的苦战攻坚,才最后拿下运城。正因为运城一战保存了实力,才有了后来飞渡黄河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