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帮忙
泥泞的布满死亡陷阱的草地走过来了。黄昏时分,陈赓走进阿坝附近的土司宫。中间有座小佛堂,佛堂两壁装饰着典雅的壁画,画中的马、象、狮、虎及身穿甲胄男士的形象,说明壁画描绘的可能是佛经中的某个神话故事。红军到来之后,佛堂的主人已经逃离,剩下的佛像、佛幛和铜鼓之类,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着。现在,这个院子成为四方面军机关办公的处所。
他从窗棂里看见朱德总司令正在编草鞋,犹豫起来,放慢了脚步。去向总司令说什么呢?说不该把他的干部团并入四方面军红军大学?说不该叫他去林彪一军团工作?说周副主席不该把红军总政委的职务让给张国焘……他那满是新长出来的胡子的脸苦笑了一下,立刻否定了自己。你有什么权力过问这些事呢?况且好心不得好报。昨晚,邓发来谈了半宿。邓发告诉他,被张国焘长期关押的曾中生,听到一、四方面军会合的喜讯,禁不住热泪横流,激动万分,他立即分别给党中央和张国焘写信,要求释放,面见党中央申诉一切,听候中央处理。党中央也指名要见曾中生,可是张国焘不仅扣压了曾中生的信件,还于8月中旬,在卓克基将曾中生秘密杀害,并向中央谎报:曾已逃跑,不知去向……还有特科的胡底,吃了一碗张国焘送来的面,便口鼻喷血,倒地死了……邓发最后告诫他:你千万要小心!你已经上了张国焘的黑名单……陈赓愤恨地彻夜未眠。那些曾经成为他的人生最主要目的,曾经激发他,使他起早摸黑、舍生忘死的宏伟大厦突然倒塌!他不明白,党怎么会让张国焘这种人当台柱子呢?怎么会听任张国焘撤换他干部团团长职务呢?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第二天,天麻麻亮,他走了很长的路,匆匆来找和张国焘一道工作的朱德,问问他该怎么办。可他看见朱德疲惫愁闷的面容时,又犹豫起来。
“陈赓,你怎么不进来?”
朱德站起来,抖抖军服上的草屑,把手伸给陈赓。陈赓握了一下,用立正的姿势站着。朱德的手强壮有力。陈赓抚摸着酸痛的手指,闷闷不乐地想着,这简直是把刺槐和松杉种在一起。朱总司令的日子难过啊,唉,太难过了。
“喂,陈赓同志,你怎么不说话呀?”
“总司令,有些人骨子里不正派,冤枉那么多好人,还让他领导红军!”
朱德严肃地沉默着,皮带和军服紧紧地裹住他的身躯,他饱经风霜的脸布满了皱纹。
“同志,现在是大敌当前,还是要讲团结。”朱德抚摸着军服上的皱褶,有节奏地说,“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工作吗?目的就是团结。”
“团结?他杀你,你也跟他团结?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要慢慢地想,总会想通的。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四方面军还有八万多弟兄,他们是党的骨肉,骨肉不能分嘛。”
“我,我真想……”陈赓咬牙举起拳头。
“你不能胡来!”朱德突然用手掌按在陈赓肩上,带着显得有些忧郁的眼神,用伤感的语调,沉思地说,“一旦冲突起来,我们党可就大难临头了。你不能性急,胡底同志就是过于性急,才被人陷害死了。”
陈赓低下头,垂下了肩,手指拨弄着衣角。
“他可能对你有一些看法,”朱德继续说,“这样吧,我领你去见见他,有些事情你当面说一说。你不要铤而走险,避免无谓的牺牲。”
陈赓大声吐出憋在肚子里的一口气,自己对自己笑了起来:“好,我不乱说。”他跟在朱德后面走出佛堂。
在张国焘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架黑色的军用电话机和一块古色古香的雕龙砚台。他写字的姿态奇特:挺直了身体,用一只手叉着腰。他那件深色的军服,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子。天气很热,他汗也流下来了。每写一句话,他先要摇头晃脑地大声念出来,然后蘸了墨,在纸上写起字来。
红四方面军秘书长黄超把他俩让进屋。张国焘有一种怪癖的虚荣心,非常喜欢各级领导跑到他那儿向他致敬。因此,陈赓笑了笑说:“张总政委,你正忙着呢。”
张国焘勉强转过身子,向走近他的人点了点头。过了三分钟左右,张国焘才问:“陈赓,你来有什么事?”
“我想谈谈我参加革命的经历,请张总政委……”
“噢,历史问题可以找组织部谈。”张国焘脸上浮起不真挚的笑容,“当然,自己谈总比别人揭发好。黄秘书长,你领他去组织部自首。”
“自首?我又不是投敌分子,自什么首?”
“你是国民党暗探!”张国焘狡猾的眼睛紧盯着陈赓,他怒气冲冲地扬起粗短的眉毛,嘴角露出奸诈的神情,威胁着陈赓,“最起码也是打着共产党旗帜‘脚踏两只船’的国民党!”
“总政委,你怎么随便怀疑人,乱扣帽子?你叫我们下边人怎么活?”陈赓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走到张国焘桌前。
朱德在后面直拉他的衣服。他意识到什么,退后一步,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话,喃喃道:“你可以审查,但我陈赓对天发誓,问心无愧。”
“你不用来这一套!你们上海特科的那一套,跟青洪帮有什么两样!你在国民党的监狱里那么轻易就跑出来了?你和蒋介石到底有什么交易?”
陈赓这么伶牙俐齿的人都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张国焘会说得这么直接,这么肯定。好半天他才说了句:“你不也坐过牢吗,你不也出来了吗,活着出来不一定是叛徒。”
“陈赓,你没有组织纪律!”朱德见陈赓并未按事先的约定,跟张国焘顶了起来,就板起脸制止他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回去写检讨!”
形形色色的反驳理由涌上陈赓的心头,可是他闭了嘴没有说出来。他走了。
张国焘指指陈赓的背影,对黄超说:“派人看住他!”
张国焘咬着一根长长香烟的烟嘴,两手插在口袋里,两脚叉得开开的。在他的额角上还可以看见愤怒的、不自然的皱纹。他不满意地说:“老总,你别带这些干扰方向的人来,我们有大事要做!”他似乎很快消了气,揭起桌上的纸,和颜悦色地恳求着:“这是我拟的电报稿,请总司令过目。”
朱德看了看电报:
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
甲、此间已用党中央、少共中央、中央政府、中革军委、总司令部等名义对外发表文件,并和你发生关系。
乙、你们应以党北方局、陕甘政府和北路军,不得再冒用党中央名义。
丙、一、四方面军名义已取消。
丁、你们应将北方局、北路军和政权组织状况报告前来,以便批准。
朱德直挺挺地站着,好像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心不在焉地扫了张国焘一眼,接着又沉浸在他独特的思维中去。
张国焘又问:“成立临时中央的事,你同意不同意?”
黄超在一旁帮腔:“朱德,你怎不吭气?”
张国焘拨开黄超:“总司令,你表个态呀。”
“总政委!”朱德淡淡地说道,“我的态度不是很明确嘛,你还叫我表什么态?”
“就以你总司令的名义发个声明:一、谴责毛泽东,宣布断绝和他的一切关系;二、谴责那个北上的错误计划;三、拥护新成立的临时中央。”
朱德沉静地坐下来,整理着草鞋,语调依然淡淡的:“这个态我不能表。你可以把我劈成两半,但是你绝对割不断我和毛泽东的关系。北上抗日是中央的决议,中央的路线是正确的,我是举过手的,我不能反对。”他静静气,又说:“朱毛朱毛,人家外国人都以为朱毛是一个人,哪有朱反对毛的!”
黄超跳起来,破口大骂;“你是老糊涂!老右倾!”
张国焘又制止黄超,转向朱德:“有些情况你不知道,他们走的时候,把仓库里的枪支、弹药、粮食,还有一些伤员,统统放火烧了……”
朱德站起来:“这纯粹是谣言!从井冈山开始,毛泽东同志就主张官兵平等,不准打人骂人,优待俘虏,红军的俘虏政策就是他亲自定的。对俘虏还要优待,怎么会烧死自己的伤员?过草地干粮不够,动员大家吃野菜,怎么会把粮食烧掉?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制造出来的!”
张国焘咆哮如雷,大喊:“朱德!”
周恩来小纸条中的暗语
总司令部里,正酝酿着一场凶险的阴谋。
总政委的心腹们互相窃窃私语,踮起脚尖走路。他们大部分人都拿着文件,或是公文夹子。
这是四方面军政治部宣传工作人员临时居住的地方。黄超把陈赓领进一间狭小的房间,指了指一张凳子:“在这儿等着。”
门口有一名警卫。他的嘴唇很黑,像是慢慢转动的枪口,并且在陈赓身上停住了。陈赓对那位警卫咧嘴笑了一笑,但是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廊檐下有个宣传队员正在伏案写标语,墨一定很差,老远就飘来一股臭味。附近的会场上正在开着情绪激昂的大会。演说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隐隐约约传到房间里来:“反对毛泽东闹分裂……拥护张主席……反对右倾逃跑主义……”
陈赓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桌上乱动一阵,把东西搬来搬去——把一只烟灰缸到处乱移,仿佛那是只棋子。他有些心不在焉,精神不集中。他悔恨交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靠山墙位置停住了。陈赓打开门,又退了回来。一个熟悉的骑兵通讯员的脸出现了。他一头大汗,跨进门来,关上门。
“团长,信!”
陈赓低低地垂着头,小心地抹平了一张揉皱的写满了小字的纸。他一眼就认出了周恩来的笔迹:
陈赓:因有急务,见字速返。
冠生
周恩来署了地下斗争时的笔名,使陈赓立即意识到潜在的危险。他走到门边,打开一条小缝,向外窥视。人们进进出出。警卫正在抽烟,不时看看凳子上的马蹄表,显然是快要交换班了。
陈赓抬起了眼睛:“你进来没碰到别人?”
“没有。场院在开大会。”
“我们马上离开。”
新警卫刚一上岗,陈赓就带着通讯员,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门。他觉得好像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但他谁也不看一眼,端着肩膀走出小院。
他牵出自己的马,翻身跨上去。
“你上哪儿去?”
这声音惊得他跳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来——原来是黄超。他怀抱着一捆标语,白纸映衬得他的脸更黄、更黑。
“我回部队!”陈赓刺了一下马,马躁动不安地扭来扭去。
“你是开小差吧!”黄超扭动嘴角,带有嘲弄的意思,“是不是怕你的历史被人知道?”
“你胡说!”陈赓嘟哝着,抑制不住一肚子怒火,“我可没向国民党出卖过任何人!”
“那你下来!”黄超急迫而有强制的味道。
陈赓两腿一用力:“去你妈的!”枣红马努力向前挣扎,乱纷纷的鬃毛迎风飞舞,后蹄扬起了一团黄尘。通讯员的马赶紧尾随其后。
黄超气急败坏地耸起两肩,放下标语纸,去掏腰间的小橹子,当手触到枪把时,他停住了。散会的人群呼呼啦啦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