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从14岁离家出走开始
湖南湘乡位于涟水(湘江的支流)河畔,湖南最早的书院就建立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湘乡城北15里,有一个叫二都柳树铺的小镇(现为湘乡市龙洞乡羊吉安),是一个有山有水的丘陵地带。东西两面,群山迤逦,宛如两条奔腾的巨龙,驰骋在天地之间,跳跃飞腾。群山之中,有一块数十平方公里的低凹谷地,一条小溪往南穿流其间。此条小溪乃是由山中的一眼名为龙泉的山泉流出。乡人们在此泉水溪上建了一个水坝,名为泉坝。泉坝东端小山脚下的柳树铺,就是大将陈赓的家乡。
陈赓家位于村庄的东头,是一组前三排、后三排的两进式院落。陈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陈赓的祖父陈益怀更是鼎鼎大名。
其实陈益怀幼时家境贫寒,生计无着,从十几岁就到地主舅舅家里做长工,放牛种地,什么都干。他喜爱武术,自幼坚持练功。陈益怀力气很大,饭量也特别大,到舅舅家当长工后,白天下田劳动,晚间习武练功。舅舅见他本来就吃得多,再加上弄枪舞棒,气不打一处来,有时骂他骂到半夜。陈益怀一气之下从舅舅家出走,带着一身武艺投入湘军。开始当火头军,以后转为作战的士兵。因常年练武,陈益怀臂力过人,站在三张叠起的桌子上面,能用牙齿叼起四只叠在一起装满了水的木桶离地。陈益怀有一套旋风刀法,舞起来如同旋风,水泼不进。靠着这套刀法,陈益怀英勇善战,屡立战功,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从行伍逐步递升,退伍时诰授补用副将从二品。
功成名就的陈益怀开始置办起家业来,他回乡购置了240亩好田地,又建造了这栋两进六间的陈家宅院。
因为忙于征战,陈益怀很晚才结婚,年届30才娶了同村的一位18岁的刘姓姑娘。第一年就生下了陈赓的父亲陈绍纯。1895年,陈刘氏生下自己的二儿子陈碧纯后不久即病逝。由于母亲去世太早,而父亲又常年在外忙于军务,陈赓的父亲陈绍纯刚满12岁便结了婚,娶了同村女子彭学娴,承担起操持家务的重任。陈绍纯秉承了父亲陈益怀正直、豪爽、乐善好施的性格,对贫苦乡邻常常接济,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
1903年2月27日,陈家得了一个儿子,乳名福哥,学名庶康,他就是日后的陈赓。
十几年之后,陈赓长大成人。这年岁末年关,小镇热闹起来,陈家儿子娶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大早,陈家屋场就打扫一清,喜庆的对联和喜字贴在门窗上,红光耀眼。两只大灯笼在微风里摇晃,一挂挂鞭炮从树梢垂到地上。请帖已派人送出去,母亲彭学娴又挨家挨户告诉了一遍。陈家还特为拿出几斗米,周济逃荒的饥民。
婚礼就要开始,却不见新郎的人影。父亲陈绍纯急忙朝横堂屋里尖着嗓子喊:“庶康!庶康!”早晨,他看见庶康在爷爷房里。
新娘被母亲扶到正房就座。母亲不住打量着新媳妇粉白的脸,瞅瞅她不大的脚,并焦急地伸长脖子朝院里张望。
等待着看热闹的青年们不停地问:“大叔,新郎怎么还不露面?”
父亲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在厨房里悄悄对过来帮忙的弟弟陈碧纯说:“他可能拧着性子又上学去了,你快上学堂把他找回来!”
晚霞的残晖从敞开的门口墙头照进来。凑热闹的人们看看再等也无甚兴趣,便纷纷告辞了。父亲脸上火烧火燎,喉头阵阵发紧,几次想发作,都咽了下去。
陈碧纯一头大汗地从学堂跑回来,还没站稳,就叫起来:“糟了,庶康跑啦!”
父亲惊讶地“啊”了一声,眼珠都鼓了出来:“他跑哪儿去啦?”
“我问过他们先生,他跟先生说他走了,再也不回家了!”
脸涨红的父亲头向后一仰,险些跌倒。他双颊抽搐着,想喊,喊不出;想说,没有话。他的手顺着门框滑落,无力地搭在身边。忽然,他一把扯下门框上的灯笼,摔在地上,拿脚踩得稀烂……
这时,母亲慌慌张张地来找父亲。告诉他老头子像是回光返照,脸上红润润的,要挣扎着起来。父亲急忙转身回屋。
男人们进来的时候,庶康的爷爷像刚洗完澡似的满面红光,连额上的皱纹都绽平了。这样一来,父亲和爷爷彼此就更像了。
“庶康呢?”
爷爷问完就躺在那儿用心地听着。他的眼睛没有只看一个人,而是泛泛地看着,好不放过任何一个会回答他的人。
母亲把脸埋在掌心里哭了。
父亲掩饰地说:“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爹,你精神好多了,歇着吧。”
“他是不是跑啦?”
爷爷又喊了一声。声音很响,似乎把身上剩下的所有力气都放在这喊声上了。
父亲和母亲顿时一震,不知老爷子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看来,瞒是瞒不过了。父亲抄起帽子,胡乱地卷起烟荷包,边朝外走边发狠地说:“爹,你放心,我就是找遍湘乡,也要把他揪回来!”
“你不要去!”爷爷喊住了父亲。
人们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担心老爷子会暴跳如雷而耗尽最后一口气。老爷子却克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把双手舒舒服服地交叉在胸前,脸上十分安详。在最后一刻,爷爷突然宣布:“不要去找啦。他是个心存大志的孩子,要走,绝不是十里八里,你是找不到的……”
老头子不再讲了。他的眼睛大睁着,几滴浑浊的泪珠涌了出来,顺着脸庞缓缓往下淌。他把手从身旁抽出来,悄悄地放在床沿上。他脸上的血色很快消失了,霎时变得愈来愈苍白。
他的手又往前伸了一寸。
靠着床沿的龙头拐杖碰倒了,咣当一声,“龙嘴”里那颗圆珠吐了出来。
传奇的爷爷和侠女继祖母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然而在陈家屋场,最了解少年陈赓心思的,不是父亲,而是爷爷。人们都说这叫隔代相传。
陈赓出生以后,到了满月,陈绍纯把亲戚朋友和村里人叫到客堂,杀了一头猪,煮了一锅红皮鸡蛋,摆了一些土酒和菜肴,当然,还有湖南人少不得的辣椒、辣酱,热闹了一番。大家纷纷祝愿新诞生的孩子健康、长寿和幸运。
正在热闹头上,听得陈家大院门口孩子们跑着喊着:“老将军回来了!老将军回来了!”
一顶四抬大轿轻轻落地。轿帘一挑,下来一位威风凛凛的老汉。有个轿夫想过来搀扶,老人一扬手,拨开他,拔出嘴里的旱烟杆,声若洪钟:“我的孙子在哪里?我的孙子在哪里?”
这位湘军大人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一脸大胡子,浓黑的眉毛根根刺起,目光锋利。他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湘军礼服,头戴朝冠,亮晶晶的宝石顶子,声势显赫。
他,就是陈赓的爷爷,在湘军里当师长的陈益怀。陈益怀是官名,他原名陈翼琼,字仑西,号培芝,生于1846年。
屋里人闻声出来,簇拥着老汉进去。老汉一坐下来,便微微发喘。他右手一张,像是和人们要什么东西。父亲端来了茶,老汉眼皮都不抬一抬。母亲是很懂事的,急忙回屋把正在酣睡的福哥抱来,放在老汉怀里。老汉抹了一把胡子,露出嘴唇,在孙子的屁股蛋上咂地亲了一下,哈哈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我这孙子屎都是香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拿起一根筷子,在酒坛里蘸了一滴酒,往孩子鲜嫩的嘴皮上一抹,孩子便哇哇大哭起来。
爷爷笑得更起劲了,一拍大腿:“哭得响!哭得响!这小子会比我有出息!我听我爹说,我满月的时候,他往我嘴里塞了颗辣椒,我硬是没哭出声来……”
爷爷大约想到什么伤心事,沉默起来,只是盯着孙子的小脸看。他当年矢志尽忠朝廷,但是近来常常被派去镇压农民起义,遭到万民痛恨。又见朝廷无能,清军腐败,外患内忧交迫,实在不想干下去了。他对着听不懂也不会说话的孙子极认真地说:“孙子呵,快快长吧。等爷爷告老还乡,一定把你这个小马驹,调教成一匹腾云驾雾的千里马!”
又过了五六年,爷爷辞去官职,回到家乡,福哥也长成二尺多高、顽皮好动的孩子,爷爷成了他最好的伙伴,不是跟着爷爷去练功,就是缠着爷爷问东问西。他抱住爷爷的脖子,爬上他的膝盖,脸腮对着脸腮,高兴地喊:“爷爷,你眼里有个人!”
“是啊,里面有个淘气包!”老人捋着胡子,乐得前仰后合。
傍晚,二都柳树铺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只有背衬着西天余晖的锯齿形小山顶上,还能看到松树和竹子郁郁葱葱。祖孙二人来到泉坝旁边一块空地,孙子跟着爷爷一招一式练起武来。
正练着,一阵马蹄声从远而近。祖孙俩一齐扭头去看。
沿着狭长谷地,一匹枣红马飞快地奔驰,腾起一片黄色烟尘。乱纷纷的鬃毛迎风飞舞,不一会儿便来到跟前。
从马背上下来的是个中年妇女。她的脸是饱经风霜的,额发是湿的,颊上满是灰尘。她的穿戴也很奇特:黑衣黑裤,袖口裤管都紧紧扎着,身后一块红色霞帔,软底靴套着裤腿,十分精悍。远远一看,不像个女的。
她看见了爷爷,就整一整汗湿的头发,翻身下马。福哥扑过去,亲热地喊着:“二奶奶!”
她不是福哥的亲奶奶。亲奶奶死后,过了几年,爷爷又和一个在自己部队当过兵的重庆籍女子结了婚。这个继祖母本姓熊,嫁后按当地习俗改姓刘。她没生过儿女,但对儿孙视若亲生,孩子们对她也很尊重、敬爱。她原是爷爷军中一个骑士,性格豪爽,武功精良,人称“侠女”。她跟着爷爷来到陈家,成了孩子们的武术教练。
她轻轻一举,便把福哥放在马鞍上,说道:“抓紧缰绳!”
福哥骑在马上,喜不自胜,不由得腿肚子一夹,马便奔跑起来。它时而竖起前身,时而左右摇晃,或者把头扎入前腿间,可把福哥吓坏了。他先是脸红了一阵,心口怦怦乱跳。但他牢牢抓住缰绳,像猴子一样,紧贴在马背上。桀骜的枣红马不知是累了,还是驯服了,跑了几圈之后,放慢了步子。福哥高兴地直起身子。
“好样的!”爷爷笑眯了眼,“长大能降服千军万马!”
“福哥,下来吧,该练跟斗了!”二奶奶把马拉住。它的鼻孔张得老大,打着响鼻。当二奶奶靠近它时,虽然又惊跳了一下,但很快和顺地垂下头。二奶奶把福哥抱下来。
二奶奶从马鞍子抽出一根柳木棍子,喊着:“福哥,来!”福哥按着二奶奶喊出的口令,在平地上打着巴子。二奶奶不时把木棍伸到福哥腰杆下,顺势托着。福哥便一个跟斗接着一个跟斗,风车似的骨碌碌转……
庶康长大以后,进了湘乡一带有名的东山学堂。毛泽东也曾在这个学校读过书。庶康生性活泼,聪明伶俐。他除继承了长辈们勤劳俭朴的品格外,还爱吹拉弹唱,更着迷于祖父的征战生涯。他常常依偎在祖父的身旁,抚摸着他累累伤痕,每一个伤疤都有一个征战故事。
湘江一带是将帅丛生之地,湘军头目曾国藩即是湘乡人士,更有黄兴、蔡锷诸将;这里也不乏维新之人,诸如梁启超、谭嗣同等。于是,在庶康幼小的心灵里,耸起两座高山:一座是爷爷,另一座是黄兴。他们是他心中的英雄豪杰。爷爷给了他尚武精神,黄兴则使他有了忧国忧民的朦胧意识。
他常常做着当大将军的梦,幻想着像黄兴那样,骑着高头大马冲出去。
然而支持他的爷爷,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终于倒下了。他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咳嗽一阵,喉咙里的痰便堵得他面皮发紫。庶康连忙过去用两个拳头在他背后捶,听到爷爷急促地呼吸着说:“咱家世世代代喝龙泉水……我也是盼孙成龙……快出去习武从军打天下吧……”
“爷爷,我懂。”
爷爷渐渐安静下来,脸上似乎露出了微笑。
母亲忙着在灶膛熬粥,熬好后,由二奶奶端着小碗粥,坐在爷爷身边,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爷爷喝不了两口,就得歇一歇。庶康也在屋里忙来忙去。父亲忽然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跟自己到横堂屋去。
庶康又闻到父亲身上那股难闻的旱烟味儿。父亲拧了一锅烟,叼在嘴边,脸上比平日和气得多。他指指八仙桌上摊开的一个包袱,说:“我从集上给你买了件羊皮袍子,天凉了,你穿上试试。”
庶康望了一眼包袱,没动弹。他猜想父亲不会因一件皮袍子在这里久坐,一定会有更重要的事。
“我跟你说件事。”果然,父亲开口了,“你不小了,该成家了……”
庶康默默地听着。
“庶康,我要告诉你,我给你订了一门亲。女方是……”
庶康的脑袋轰的一下。父亲突然宣布的消息,像是抛过来一个巨大的绳套,把他的胸部和手脚捆得死死的,胸口就像要炸裂了。他猛地挺直身子,站起来。一阵狂风把门板吹开了,咣的一声撞在门墙上。
“爹,我才13!”
“13有什么关系?”父亲磕磕烟锅说,“我12你爷爷就给我成了亲,现在不是很好吗?”他盯着儿子那涨得通红的脸,声音高起来。“我已托人做了媒,过了年就娶进家。我忘了告诉你,那家女子也姓陈,叫碧君,住在十里外城前乡。家里有田二百多亩,鱼塘一口,和咱家是门当户对……”
庶康耳边只有哐哐作响的门板声,哪里听得清父亲唠叨什么。直到父亲把烟荷包卷到烟杆上,说声“这门亲就这么订下了”,他才猛醒过来,浑身的血液从脚底,通过两膝到胸口,一直流向双颊,直冲脑门。他额头和鼻梁上都沁出了小汗珠。
“爹,皇帝都打倒了,你怎么还这么封建!”
“这又不是咱们一家的规矩。方圆百里你去打听打听,谁家的伢子不是十二三岁娶亲,祖传的规矩破不得!”
母亲跑进来,朝丈夫白眼睛:“你不会好好跟他说,动不动就举烟袋杆……”她又转过身来,把皮袍子披在庶康身上,说道:“孩子,听话。这也不是你爹一个人的主意。乡里先生说了,你爷爷病得不轻,要你娶亲才能‘冲喜’。平日你爷爷最疼你,你也最听你爷爷的话。你要孝顺,就该把那女子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