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湾塘村的林二苟看见前县委书记的小车向库区驶去,立刻招来几个精壮汉子——他要让车上的官老爷吃不了兜着走!
日头西斜,那辆小车才颠颠簸簸地返程,突然“咣当”一声,陷进了泥水坑里。司机换挡加力,车轮子仍在原地打滑。车门开处,跳下个中年人,任他怎么推车,车子还是不肯挪窝。他好生狐疑:上午路况还是好好的,天不下雨,怎么会有泥潭呢?
这时,扛着锄头的林二苟从小道上闪了出来,嘴边抑不住坏笑。中年人如见救星,忙请他帮忙推车。二苟说:“同志哥,说话不嫌牙疼?我锄了一天地,肚皮贴着脊背了,哪有力气帮你推车啊!”司机见他不肯帮忙,就向他借锄头使使。二苟又怪腔怪调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战天斗地的工具呢,就像你们当官的那砣大印,怎能随便借人?”司机不想跟他磨牙,心说,这心地狭窄的山民,不过就是想敲竹杠要几个钱罢了!便直白地问他,借锄头、帮推车,该付多少钱?
听到钱字,二苟满脸堆笑:“我的锄头,是精钢打的,锄地顶半台拖拉机哩!嘿嘿,借它嘛——50元;帮推车嘛——50元。”真是乘人之危!司机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中年人,亮出王牌:“别不识好歹!你知道他是谁吗?——县委新来的刘书记!”
司机不说也罢,一说倒让二苟笑弯了腰:“你当是大腿画老虎,吓娃娃呀?正因为是县委书记,我才优惠;要是市委书记、省委书记,我得要200元、300元!”司机暗骂一声“刁民”,正要理论,被刘书记用眼神制止了。他拍拍二苟的肩膀,笑道:“老哥,这100元,我付。”他让司机拿上锄头,赶紧垫石填土,抓紧时间,把车开回县城,今晚他要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
打鼓听音,说话听声,刘书记听出眼前的汉子对“当官”的十分反感。前些天,他就接到了湾塘村“全体村民”的联名信:三年前,县政府向当地农民征地建湾塘水库,至今还打着白条;县财政投下的300多万元扔在库区,只搞了个半拉子工程,留下了隐患——如果因暴雨引发洪涝,一旦溃堤,水库下的三个村庄和上万亩农田将遭受灭顶之灾!群众多次反映问题的严重性,可原来的县委书记和县长置之不理,反而因修了水库,有了“政绩”而升了官!今天,他是特意来库区考察,群众反映的全是实情,着实令他忧心忡忡。人命关天啊!
借着这机会,刘书记想从二苟嘴里再掏些情况,可刚提起水库,二苟就噼里啪啦数落起来:“狗日的,这就是‘政绩’?——啊呸!丢下半拉子工程,成了个大鱼塘,野生鱼多啊!每逢节假日,城里的官爷、款爷都坐着小车,来水库钓鱼休闲,有的还带小姐来潇洒!什么兴修水利,为民造福?——他奶奶的,为民造祸!”
刘书记为让二苟缓和气氛,开起了玩笑:“老哥,你看我是来钓鱼的吗?”二苟心想:你不来钓鱼就不兴带小蜜来游山玩水寻乐子?便反过来试探道:“只怕你不钓乌龟王八野生鱼,专钓美人鱼哩!——要不,你的车子为啥那么重,推不动,怕是里边藏有女的吧?”刘书记连说:“对对对,老哥好眼力,猜得八九不离十。”二苟既鄙视又自夸地说:“哼,苍蝇飞过眼前,我就知道公母。你用不着担心我给你曝光,只是,我劝你一句:留点心思,想想如何帮老百姓修好这半拉子工程吧!”刘书记觉得这汉子耿直可爱,不过,他还是解释道:“车里坐的可是个重病的老阿婆啊,要不,我干吗急着赶路?”二苟心想,你忽悠谁啊?便又阴阴阳阳地刺了一句:“算了算了,只要车里不是死人,不是叫我推灵车晦气就成。”
说话间,司机已垫好土石,发动车子,招呼推车。二苟嘴上吆喝,却不出力。又是一阵白忙,车子干吼着,反倒越陷越深了。司机埋怨,这坑也真奇怪,偏偏是个生了根的石窝子,没钢钎休想撬得动它。看来,还得再找人来帮忙才行。刘书记望望天色,探探车里,要二苟快回村去叫人。二苟呢,捏搓着手指,做出点钞票的动作,嬉着脸说:“叫人可以,不过,别打死狗才讲价钱——每人劳务费30元,外加我的介绍费……”司机一听,火了:“还要中介费呀?你死在棺材里还想伸手要钱!”二苟还是嬉皮笑脸:“小兄弟啊,如今不是搞市场经济吗?县里有红头文件呢,招商引资牵线搭桥给奖励呢,我帮你跑腿,就不该拿点辛苦钱?”
看看夕阳已经压山,刘书记怕耽误时间,只好答应二苟的条件。二苟这才屁颠屁颠地登上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两手合成喇叭大喊:“弟兄们!发财的机会到了,快快来呀!”随着一声唿哨,附近的草丛树棵里,大变活人似地钻出了好几个人。这伙人像蛤蟆咳嗽,口气大着呢,这个嫌30元太少不行,那个说至少要加到50元。
刘书记扫视了这群身上泥渍斑斑的人,全明白了:“带头羊”就是那狡黠的汉子!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谁是村干部啊?”众人大眼瞪小眼,都不吱声。有大胆的,朝汉子说:“林二苟,最大不过芭蕉叶!你跟他谈判。”刘书记又猛然醒悟:这林二苟,不就是在联名信上头签一个名吗?便盯着他问:“你们中间,有没有共产党员啊?”二苟一拍屁股,讪笑道:“我们……不是村干,也不是党员,现在连公社社员都不是咧!”这话,引得村民们哈哈大笑。刘书记也忍不住笑了:“如果我没猜错,这‘陷阱’一定是你们设的。”二苟面不改色心不慌,应道:“是又怎的?如今,有多少当大官的,贪污、受贿,捞黑心钱!有多少当小官的,歌厅、酒楼,天天醉!我们当农民的,靠山吃山,靠路吃路——收点‘买路钱’还不行?”司机憋不住了,又暗暗地骂了声“刁民”,嚷道:“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敲诈勒索,无异于拦路抢劫!”
好像一把盐撒进滚油锅里,村民们哄叫起来,这个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里人多地少,三年两旱,解决温饱谁还来赚这昧心钱?那个说,上头说要我们修水库,征了地,却打下白条,画饼充饥呀?如今的半拉子工程,不但不能灌溉,还留下风险让我们承担,世上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听着村民们的申诉,不,简直是声讨,刘书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但更多的是苦辣辛酸。他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负罪感——虽说这半拉子工程是前任留下来的耻辱。这些年来,我们的一些干部,党风不正,政纪不严,给老实巴交的农民造成了多少灾难?什么是“八荣八耻”,到群众中走一走,瞧一瞧,一目了然!他两眼潮润,动了感情:“乡亲们啊,你们……骂得好呀!我就是看了你们的联名信,特意下来搞调研的。现在,我急着赶回县里,连夜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为的是解决这一遗留问题,还顺路把一位老阿婆送到医院去……”
刘书记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青蛙闹塘似的叫声打断了。这个骂:说的比唱的好听,这些年,哪年没有干部下乡,可帮我们解决了什么狗屁问题?那个讽刺:他车里的重病号,不是他妈,就是他丈母娘吧?嬉笑怒骂,真让刘书记受不了。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恳切地说:“乡亲们,开会要紧,救人更要紧,你们就凭着良心开个价吧!”二苟眨眨眼,打了个响指,摆出一副和事老的架势,嚷道:“吵什么吵!我说你们啊,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他车上是老奶还是二奶,管他解不解决问题,先讲眼前的经济效益吧!人家书记大人大量,请你们开价呢!”这一来,村民们又哄抬起价码,说是每人至少要200元,少一分“买路钱”也不推车。
这一刻,刘书记与其说是强压了心头的愤懑,不如说是再次压下了心头的疼痛与愧疚。他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奔泻,沉重地说:“乡亲们,既然大家不信任我,我也只好把话挑在明里了。这么昂贵的推车费,我私人付得起吗?尽管我一支笔也能从财政划拉出十万、百万,可我该这么划拉吗?所以,我实言告诉大家:这车,不推了!——我高请不起你们!”他回过头,吩咐司机留下来守车,他要把老阿婆背上县城,送进医院,然后才去开会。说罢,“哗”地拉开车门,真的抱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婆。
村民们看着病恹恹的老阿婆,全都傻了眼。最震惊的要数林二苟,他大叫一声:“娘啊!怎么会是你呀!”
老阿婆是二苟的哑巴母亲。她在水库边的山上采蘑菇,旧病复发,返回时昏倒在路边,幸好被刘书记发现了。刚才,她迷迷糊糊靠在车里,被一阵阵吵嚷声闹醒了。俗话说:哑巴吃黄连,嘴里说不出,心里却有数。她几次想挣出车外,却因身子虚弱,动弹不得。
这时,二苟扑倒在老阿婆的跟前,叫着:“娘,娘,你不要紧吧?”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老阿婆使出全身力气,朝二苟的腮帮子就是一掌,自己却趔趔趄趄地倒在地上。二苟捂着脸腮,朝围观的村民吼叫:“狗日的你们,看猴戏呀?快给老子推车,把我娘送到医院去!”大家这才一哄而上,你推我拉,车子轰叫几声,冲出了陷坑。
刘书记从车里拿出皮包,掏出了几张百元钞票,要付推车费,众人愣怔着,一个个满面羞愧,争着往后退。二苟一脸尴尬,嗫嗫嚅嚅:“刘书记,这混账的‘买路钱’,你就别提了,打人也……也得留点面子呀!”
“不!”刘书记朗声说道,“这笔账是要算的!”掷地有声的话,震得众人把心悬了起来,胆小的,吓白了脸。刘书记见唬着了大家,赶紧放低嗓门:“乡亲们啊,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吧,早几年,我们真对不住大家,让大家担惊受怕,吃了苦头。我们欠大家的太多太多了!我代表本届县委、县政府,给大家赔不是了!”说着,深深地鞠了个躬。人们又躁动不安起来。刘书记接着说:“欠债要还!请大家相信,我们一定能妥善处理好半拉子工程,绝不让群众利益受半点损失。当着大家的面,对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我立下军令状……”说着,一口咬破食指,在路旁的大青石上,写下几个血红的大字: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立刻,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有的人竟呜呜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呼喊:“刘书记,我们相信你!”“刘书记,快上车吧!”……
刘书记这才招呼二苟,扶着他的老娘一起上车。
司机按响了几声喇叭,小车扬起黄尘,向山外驶去。老远,刘书记还在反光镜里看到,村民们仍在使劲地挥手送行。不知是飞进了尘土,还是淌进了汗水,他一个劲地拭着发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