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四十八垌的靠山村，四周都是大石山。这些年，到处掀起了修路热、建房热，离不开石料、石灰，靠山村就靠“吃”石头富起来了。原先在外地打工，给老板当石炮手的王福禄回到村里，跟人合伙办起了采石场、石灰厂，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首富。以前，王福禄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饱，就像鹅卵石丢进剌蓬——无牵无挂；如今，荷包胀鼓鼓的了，讨老婆的事自然就提到了议事日程，这辈子总不能“搂着钱箱做美梦，半边席子起青苔”吧！不过，王福禄之所以三十大几还讨不上老婆，并不全因为当年是个穷光蛋——穷人有穷妻，富家娶娇娥嘛！要论实质性的原因，是因为王福禄有睡觉打呼噜的怪毛病。他只要一挨着枕头，就扯起了呼噜，那呼噜声跟他放炮炸石头一样轰轰响。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叫王福禄的大号，喊他做“呼噜王”。
对呼噜王讨老婆的事最牵肠挂肚的人要数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是呼噜王奶奶生前的结拜姊妹，按辈分礼数，呼噜王应该叫她“七姨奶”才对，可打小跟着村里的人叫惯了嘴，也一直叫她做“七姑奶奶”。那年，呼噜王的奶奶生了一场大病，临终前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姐啊，福禄他阿爸阿妈死得早，王家三代都是独苗苗，这传宗接代不断香火的事，就全拜托你了！”七姑奶奶拍着干瘪瘪的胸脯说：“老妹子，你放心。福禄这娃仔眼不瞎，脚不跛，手不瘫，长得一表人才，还怕讨不到老婆？这事，就包在老姐子身上。”可是，等到呼噜王长到20多岁，七姑奶奶给他说了几次媒，全都是禾草烧灰落水面——不起泡泡！这回好了，呼噜王栽了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
可是，事情并不像七姑奶奶想的那么简单。
那回，七姑奶奶给呼噜王介绍了一个姓姬的妹仔，姬妹仔是百里外她娘家那个村子的，人长得很靓水。七姑奶奶凭着一张画眉嘴，把呼噜王夸得这也好，那也好，就是没讲他睡觉时扯鼾打呼噜的怪毛病。姬妹仔由她嫂子陪同，到王家相亲来了。对呼噜王上无老下无小的富裕家境，姑嫂俩十分满意，姬妹仔当下就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谁知，不到半夜，姬妹仔就反悔了！那晚，她和嫂子睡在木楼上，呼噜王睡在木楼下，鼾声搅得姑嫂俩一夜不曾合眼，天还未亮，两人就不辞而别了。路过七姑奶奶家的时候，姬妹仔往门缝里塞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的是一首山歌：“雷公隆隆楼板颤，震得心慌难入眠；只怕嫁他命都短，钱财再多也枉然！”七姑奶奶让人念了，皱着个苦瓜脸，连笑声都是苦的。
后来，七姑奶奶又介绍了好几个妹仔，都被呼噜王的鼾声轰炸得一个个逃之夭夭。
东不成，西不就，七姑奶奶才晓得给呼噜王介绍对象，并不像去赶圩买猪肉那么容易。她安慰呼噜王说：“莫急莫急，三条腿的猪难找，两条腿的妹仔有的是！”
呼噜王倒是有自知之明，说：“七姑奶奶，让你老人家费心了。往后，你老就莫给我介绍那些黄花妹仔了，只要是女人，哪怕是丑女人，不嫌我就行。”
二
这天，七姑奶奶又领来了一个寡妇。
这女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叫翠娥，是七姑奶奶在四川的远房侄孙女。在“5.12”大地震中，翠娥的男人和家公家婆都被埋在废墟里了，幸好她背着儿子在地里讨猪菜，才逃过了这场灾难。翠娥来投奔七姑奶奶，是想在这里找个可靠的男人安家。
这回，七姑奶奶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不再是遮着瞒着地尽挑好话说，也讲了呼噜王那鼾声如雷的怪毛病。她问翠娥：“你怕不怕啊？”
翠娥笑道：“就算他是雷公转世我也不怕，只要人品好就成。”
七姑奶奶一心想促成这门亲事，如今城里人不是时兴什么“试婚”了吗？就让他俩“先上车后买票”吧！当天傍晚，她把翠娥领到了呼噜王家里。
呼噜王一见到翠娥，眼光就拉直了：这女人粗手大脚，干活准是一把好手；还有那大圆奶子、大圆屁股，能生小牛牯一样健壮的娃仔呢，瞧她带来的那个4岁的娃娃铁蛋，就长得虎头虎脑的。翠娥见呼噜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自红了。
“没出息的东西！”七姑奶奶朝呼噜王笑骂道，“还不快点待客？”
呼噜王手忙脚乱，先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又跑到廊檐下的鸡笼里抓出那只老公鸡，要杀鸡待客。
“唔唷，等你摸到庙门鬼都老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杀鸡？你就饶了这只报时的老公鸡吧，没有它，只怕你睡觉睡到日头晒屁股了还不晓得醒呢！”
七姑奶奶知道，呼噜王一旦睡着了，手机报时、闹钟报时都不管用，只有这只老公鸡天明一叫，他就醒了。在家里，跟呼噜王做伴的，就是这只老公鸡和一头老母猪。平时，老公鸡和老母猪都是七姑奶奶来帮忙喂养的。
七姑奶奶见呼噜王怔着，又笑道：“我们早就吃过饭了，你快给她俩娘仔安排个睡觉的地方吧！”他朝呼噜王使了个眼色，又对翠娥说自己还要回家剁猪菜煮潲呢，兀自走了。
这天夜里，翠娥和儿子睡在楼上，可一直没有听到呼噜王的鼾声。
第二个晚上，翠娥还是没有听到鼾声。
第三个晚上，大约是农历十五了吧，月亮又圆又亮，月光透过木楼上的窗棂，洒在楼板上，水一般明晃晃的。小铁蛋拍着小手唱起了儿歌：“月光光，照新房，帐里有个新姑娘；新娘坐在新床上，红布盖头等新郎……”唱着唱着，就睡着了。翠娥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做新娘的情景，心头又浮起了哀伤——当年的新郎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七姑奶奶介绍的这个男人，会不会成为自己的第二个新郎呢？他的鼾声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她侧着耳朵聆听，可是，除了窗外传来的纺织娘和蟋蟀不知疲倦的叫声，屋子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翠娥躺在床上，心想：哪有什么鼾声啊？怕是七姑奶奶吓唬我的吧！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轻轻地推开呼噜王虚掩的房门一瞧：哪有呼噜王的身影！再一察看，大门却是拴得好好的。她好生奇怪：这人，到哪里去了呢？
翠娥找到后院，猪圈那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走近一看：嗨！呼噜王靠着禾草堆，睡得正酣，鼾声比老母猪打的还响！
翠娥摇醒呼噜王，柔声说：“他叔，回屋睡吧，当心着凉。”
呼噜王揉着惺忪的眼睛，傻笑道：“嘿嘿，我怕吵醒你俩娘仔呢！”
翠娥心头一热：这人，会体贴人呢！她一屁股坐了下来，使上了小性子：“你不回屋去睡，我就在这里陪你坐到天亮！”
“这就去，就去。”呼噜王赶忙答应。
看着呼噜王憨厚的样子，翠娥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呼噜王回到房里，不到一分钟，便鼾声大作。那呼噜真个是打出了世界水平，时而似歼击机呼啸而过，时而像轰炸机由远而近，震得楼板颤动个不停。
“娘，打雷了？”小铁蛋被震醒了，迷迷糊糊地问。
翠娥哄着他：“打雷呢，下雨了。乖仔，睡吧，快睡吧！”
小铁蛋不一会又睡熟了。翠娥扯了两小团棉花塞住耳朵，还是不管用，呼噜声震得她怎么也不能入眠。好不容易捱到老公鸡叫了五更天，她索性下厨房去生火做饭。
吃早饭的时候，小铁蛋问呼噜王：“叔，昨晚打雷下大雨，地上怎么没淋湿呢？”
翠娥赶紧将一只剥了壳的鸡蛋塞住儿子的嘴巴，呼噜王“哦哦”几声，脸上一阵阵发烫。他低下头，挨鬼撵似地粗嚼硬咽，赶着上采石场去了……
三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挂在凤尾竹梢头上，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呼噜王用竹篾给铁蛋编了只大公鸡，逗着他玩了一阵子，看看天时不早，便起身向后院走去。
“他叔，在屋里睡吧！”翠娥扯了扯呼噜王的衣袖，眼里脉脉含情。
呼噜王搔着光脑壳，憨憨地笑，却不敢看翠娥的眼睛，犹豫了一阵子，便顺从地走进了楼下的房间。
看着呼噜王壮实的腰身，臂上隆起的肌腱，翠娥不由得又想起了死去的铁蛋他爸。谈恋爱时，第一次跟铁蛋他爸在一起，他就迫不及待地搂着她要亲嘴……这呼噜王，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脾气却是那样的和顺，甚至还那么……那么有点死心眼。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领着儿子上楼去了。
儿子很快就睡着了，翠娥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昨晚栖息在院子里葡萄架上的那只纺织娘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在花台石缝中的那只雄蟋蟀还在响亮地鸣叫，招引着迟迟不来的雌蟋蟀。翠娥不时侧着耳朵，打听楼下的动静。可是，大半夜过去了，除了蟋蟀声还是蟋蟀声，还是没听见呼噜王的鼾声。她忍不住了，披衣悄悄地走下楼去，轻轻地推开了呼噜王的房门。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扑鼻而来，呛得她直咳嗽——呼噜王坐在床沿上，猛劲地抽着旱烟呢，房间里烟气弥漫，地上丢满了尖尖的烟屁股。
呼噜王听到响动，抬眼一看，愣怔了一下，挠着头说：“我的呼噜……又……又吵醒你了！”
翠娥心说：这人，连撒谎都不会，你根本没有睡觉，哪来的鼾声嘛！这人，心里头装着我俩娘仔咧！她的眼眶湿润了，情不自禁地扑到呼噜王的怀里。
“我不怕你打鼾，今夜，我……我就排着你睡！”她嚷道，有几分娇嗔。
顿时，呼噜王周身燥热。除了小时候娘拥过他，这些年他哪碰过女人啊？当然，有时在梦中也搂过女人，那回姬妹仔来相亲鸡飞蛋打之后，他就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梦见她……而今，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来到了身边，而且是零距离的接触，那柔软的肌肤，那和暖的体温，是这样的真真切切！可是，他犹豫了。
“别别，铁蛋他娘。”呼噜王惊慌地把翠娥推开。“你再待上些日子考虑考虑吧，实在不行，另找个合适的男人。”
翠娥听呼噜王这么一说，嘤嘤地哭了：“你嫌我嫁过人了是不？嫌我是个‘拖油瓶’的女人是不？”
“不不！”呼噜王赶紧说，“妹子，这两天，我想清楚了。我这呼噜声，吓人呢，烦人呢，我不能让你俩娘仔跟着我活受罪呀！”
十八磅大锤，在呼噜王手里能舞得虎虎生风，可说这话的时候，他却气喘吁吁，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见翠娥泪流满面，他怕自己终是把持不住，急忙拔腿出门，逃到后院的猪圈草堆去了。
翠娥虽然流着泪，心里却是暖烘烘的：这么个好心肠的男人，打灯笼火把也难找啊！她暗暗发誓：这后半生，就嫁定你了！
第二天，翠娥红着眼睛去见七姑奶奶，诉说了这几个晚上的事情，忍不住又嘤嘤地哭了。
七姑奶奶心说：世上真有捱着鱼仔不吃腥的猫公？嘴上却说：“翠啊，这呼噜王除了打呼噜，哪样都好。你要是认准了呢，就像猫爪刺一样巴稳他。”
就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住在一个屋子里，可两人就是不搭界。翠娥虽然不再受呼噜王的鼾声干扰，但仍是睡不着觉。看着呼噜王每晚都跟那头老母猪做伴，她心里酸溜溜的。每次喂猪，她都喃喃自语：“老母猪啊，我这个女人还比不上你啊！”呼噜王呢，每回看着翠娥因为睡不好觉，眼圈里布满了血丝，也很是心疼。
四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七姑奶奶又登门来了。
“翠娥到你家也蛮久了，就是生米也焖成熟米饭了。”七姑奶奶说，“你晓得村里人讲什么咩？人家都夸你咧：时来运也来，讨个老婆带仔来——以后啊，一定儿孙满堂，家业兴旺。大家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吃你的喜糖呢！你呀，该和翠娥去领结婚证了。”
呼噜王支支吾吾地推说：“七姑奶奶，等工地上打完了那批石料就去吧，人家建筑老板等着要呢！”
好不容易等到工地上那批石料打完了，钱进了呼噜王的腰包了，七姑奶奶又来敲打他了：“我说你呀，该和翠娥去办结婚手续了吧？”
呼噜王又支支吾吾地推说：“七姑奶奶，等炸了这批石头吧，石灰窑等着烧石灰呢！不信，你看我和县城建筑老板签订的石灰供销合同……”
这下子，七姑奶奶火了，骂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你那地方有病了呀？人家翠娥都不嫌你，你倒成了叫花子嫌糯饭，怕吃了沾牙齿呀？”
呼噜王赔着笑脸，掏出了心窝子的话：“七姑奶奶，翠娥是个好女人，另帮她找个好人家吧。我实在不忍心……不忍心让我那该死的呼噜折腾她，损了她的阳寿啊！我……我这辈子情愿……情愿娶个聋子老婆！”说完，他从房里拿出了一沓钱，让七姑奶奶交给翠娥，说是给翠娥添嫁妆的。
七姑奶奶又是摇头叹气，又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七姑奶奶前脚刚迈出门槛，呼噜王一下子就瘫坐在桌边的竹椅上。他两眼定定地望着门外的地坪出神。
地坪上，那只毛色红亮的老公鸡一边叮着食，一边“咕咕”地唱着情歌，正在招引着一只母鸡。母鸡摇摆着身子靠近了，老公鸡亲昵地扇着翅膀绕着它转了一圈示爱，就趴到了它的背上……
呼噜王骂了一声：“该杀的！你他妈的存心要气死老子呀！”他抓过桌上的一只茶杯，没好气地扔出门去。
茶杯“叭”的一声脆响，在一双大脚板跟前砸成了碎片。呼噜王大吃一惊——来的是翠娥！
“想要赶走我，是不？”翠娥把钱扔到呼噜王的脚下，“呜呜”地哭着，“你要赶走我母子俩，除非黄牛生蛋马生角！”
小铁蛋也随后跑进屋里来了，他抱着呼噜王的大腿，“嗷嗷”大哭：“叔啊，你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了吗？叔啊，我是乖仔仔呀，等我长大了，会帮你干好多好多的活。叔啊，你别赶我们走啊！”
呼噜王抱住孩子，喉头直发硬……
五
“喔喔喔——”老公鸡站在前院的竹篱笆桩子上，拍着翅膀报晓。蜷缩在后院猪栏边禾草堆打呼噜的呼噜王醒了。他来到厨房，拧了把湿毛巾，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抓过翠娥做好的早饭——几个糯米团子，又到采石场去了。
翠娥依在大门边，一直望着呼噜王的背影在村巷消失，这才缓缓地走进家里。她舀了一桶猪潲，到后院喂那头老母猪。摸着还残留着呼噜王体温的禾草堆，她的眼圈又红润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呼噜王还没回家，先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吃午饭的。
翠娥把小铁蛋送到七姑奶奶家照看，然后挎着盛好了饭菜的竹篮子，径直走向采石场。
采石场离村子二里地，远远地就传来了一连串放石炮的“隆隆”声。翠娥来到工地时，一位伙计告诉她，填了10个炮眼的炸药，只响了9炮，呼噜王去排除哑炮了。他还叮嘱翠娥，工地上危险，要她待在这里，千万别到处乱跑。说完，就修理碎石机去了。
翠娥手搭凉棚，抬眼望去，只见前边的半山坡上，呼噜王正趴在一块几十吨重的大石头上，像在鼓捣着什么。翠娥想了想，就朝那里奔去。
呼噜王是在给哑炮重新装上雷管和导火线。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将导火线点燃，然后转身就往回跑。才跑了10多米远，他一眼瞧见了翠娥，急得大声叫喊：“别上来，危险！危险！”
呼噜王的叫喊声把翠娥镇住了，她愣头愣脑地待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呼噜王先前已经选好了放炮时隐蔽的地方，这时候却顾不上躲避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翠娥身边，一把将她压在身下，只听“轰隆”一声震天巨响，炸飞的碎石如雨点夹着冰雹落了下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偏巧砸在呼噜王的头上，幸好他戴着安全帽，要不然就惨了！
翠娥没有呼噜王的好运气，她的左腿被一块尖利的碎石击中，鲜血顺着腿肚子直淌，痛得直哼哼。
呼噜王爬起身来，摘下被砸凹的安全帽扔在地上，扯开耳塞，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石屑尘土，一边埋怨：“你呀，你不要命了？！”
翠娥摸了摸腿上的血，又摸了摸还在“嗡嗡”作响的两只耳朵，仰着脸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呀？我听不见呀！”
呼噜王这才细看翠娥，她的左腿和两手都有血，两耳似乎也被震出了血。他一下子慌了神，背起她，拼命地往村里的卫生室跑……
六
翠娥的耳朵被震聋了，听人说话得看对方的口型和手势。呼噜王要带她到大医院治疗，可她就是不去，还“咯咯”笑道：“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你这个转世雷公的呼噜声了！你不是说要娶个聋子老婆的吗？”
呼噜王苦笑着，直埋怨自个的乌鸦嘴，把这咒语诅到了翠娥的身上。
七姑奶奶为这事先是着急，不过很快就高兴了。她屁颠屁颠地找上门来，催着呼噜王说：“这回，你没有二话可讲了吧？——翠娥聋了，聋子不怕响雷。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安排的一段好姻缘。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领着翠娥去登记结婚！”
呼噜王终于和翠娥去乡里领了结婚证。
村里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又是惋惜，又是欢喜。唉唉，好好的一个女人，一下子就成了聋子！不过，冬瓜不嫌葫芦，呼噜王总算成家了，盼望已久的喜酒终于有得喝了！
办喜事的吉日选在中秋节那天，图的是花好月圆。
七姑奶奶为操办婚礼，忙得两条腿都打绞了。她是“总提调”——分配儿女双全的大嫂子帮铺婚床，分配一帮大姑娘布置新房，分配几个壮汉杀猪宰羊，谁谁谁负责采购，谁谁谁负责主厨掌勺，谁谁谁负责摆桌、上菜、洗碗筷……还请来村主任做“司仪”，主持婚礼；村剧团的一班人也拿来了唢呐，搬来了锣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虽说翠娥是“二婚”女人，却是一点也不怠慢她的，大红盖头大红袄，涂脂抹粉，描眉点唇，打扮得花枝招展。呼噜王这个新郎官呢，西装革履，更显出精神头。酒席摆在村头的灯光球场，整整50桌，全村人通请！据村里一位年近90的老阿公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靠山村最隆重、最热闹的婚礼要算这一次了！
老公鸡早早地叫了第一遍，吃喜酒的人散了，闹洞房的人走了。洞房里，一对龙凤红烛在静静地燃烧，一对鸳鸯戏水的剪纸图案贴在床头的墙壁上，满房间都是红光和喜气。呼噜王坐在床沿上，白天的笑脸却不见了。他的眉心打着疙瘩，心里装着的全是对翠娥的歉疚——唉唉，要不是自己当初说要讨个聋子老婆，老天爷怎会这般灵验，让翠娥真的变成了聋子啊！他暗暗发誓：这后半辈子，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俩娘仔！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细细的说话声：
“妈妈，你不陪我睡觉，到呼噜叔房里去，不怕呼噜叔‘打雷’吗？”
“妈妈的耳朵聋了，听不见呢！”
“妈妈，你骗人，我说话这么小声，你怎么全听见了呢？”
只听翠娥“嘘”了一声，像是催促儿子快睡，母子俩便停止了对话。呼噜王的心头一阵激动，一股热流霎时淌遍全身：翠娥是装聋的啊！上次在采石场，她是故意把腿上的血抹到了耳朵眼里的……
不一会，翠娥走进新房里来了。呼噜王一把将她抱住，嚷道：“好你个聋子老婆啊！”
翠娥大声地问：“什么？你说什么呀？我听不见呀！”
呼噜王说：“你莫要再装聋了，刚才你跟铁蛋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你真傻啊！”
翠娥娇嗔地骂了一声“蠢人”，嘴巴就被呼噜王的两片灼热的大嘴唇堵得严严实实的……
窗外，月色溶溶，纺织娘和蟋蟀奏起了小夜曲，夜风不时送来一阵阵桂花的清香……
七
往后的日子，翠娥真的能在呼噜王如雷的鼾声中睡得很香很香。
有一次，七姑奶奶问她：“怎么样？过得惯吗？”
翠娥的脸红得像三月的桃花，羞答答地低着头说：“要是没听到他的呼噜声，我还真的睡不安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