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开始推迟就寝的时辰,翻来覆去地被《清风逍遥调》的曲谱。
那个阴沉的早上,我自后院整理仪容出来,意外地发现霍小青也来了。我这才想起来,过几日要大摆宴席,庆祝某位嫔妃的生辰,主子们听腻了老乐师们的调子,要来云韵府请几位新人换换口味。
霍小青看起来有点儿烦躁,调试了几下琴音,状态很差,看见我,她冷冷地伸手道:“曲谱呢?拿来,我要练练。”
我摸摸身上的布袋,心里猛然一惊,空的!我慌忙跑到后院找了一遍,又四下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数九寒天,我下的背脊湿了一大片!霍小青看出我的异常,忙过来一探究竟,我虽极力掩饰,仍旧被聪明的她发现了端倪。
“蓝幼微!你弄丢了我的曲谱?”霍小青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劈头就是一耳光!我嗫嚅着,眼泪迅速涌进眼眶。见我哭,霍小青真是气急败坏,她靠过来用扬起胳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挡住了,大手的主人冷冷地呵斥道:“霍小青,你给我跪下!”
是叶之秋,他一把将我揽到身后,对跪在地上的霍小青说道:“曲谱明明就该由你自己保管,你转交他人已经是错,现在还动手打人!霍小青,我念你颇有些天分,一向不与你计较,可你越来越过分,实在令为师失望,今日你便在此地跪着吧,等我回来,再来处置你。”
说着,他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去了前厅,李公公正等在那里,所有的乐师都已经整装待发,只缺一个琴师了。
转身离去之前,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霍小青,那一眼看得我心惊。双空洞洞的眼睛,里面空无一物,只有绵绵的绝望。
我是如何被叶之秋温柔的安抚情绪,又如何进到皇宫里参加盛大的乐坊彩排,完全记不得了,那一整天,我脑海里挥散不去的都是霍小青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我跟随云韵府的新人在皇宫里彩排了三天,这三天里,我每到一处,都能碰见同学投来的鄙夷眼神,不停地有人在我走过时嘲讽我:“走开,别碰我的曲谱!”
我成了偷窃曲谱的小人,为了坐上核心琴师的位子不择手段,可我明明只想弹我的古琴啊。
那金碧辉煌的宫廷盛宴,曾是我梦想的终点。哦,不,仔细想来,那是爹爹和娘亲梦想的终点,我只想随心所欲的弹琴,不管是在窗前,还是溪边,哪怕只是静静的一个人,天荒地老地弹下去,我也不觉得孤独。大人们一直都没能搞懂,我怀里的这把古琴,他不是我扬名立万的工具,它只是我不离不弃的沉默的伙伴。
后宫宴席上的那次演奏,我完全无感,叶之秋却很高兴。他说一直以来我的琴声缺了点儿力道。那天他却从我的琴声里听出了稳、准、狠,他赞我突破了自己。
我没告诉叶之秋,根本不是什么突破,那铿锵有力的音调,完全因为我的愧疚和迷惘。是我丢失了霍小青的曲谱,我愧对她,我想做点儿什么让她的大眼睛再度焕发它曾有的光彩,可等我再回云韵府的时候,我发现一切都晚了。
几天未见,霍小青像变了一个人,曾经的张扬自信全都不见了,却多出了几分罕见的怯意。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低头匆匆走过,连头都不抬。听说,那天霍小青在云韵府的庭院里跪了整整一天,把她前半生从未遭受的屈辱都受尽了。
霍小青躲在墙角独自练琴,像极了我刚来时的样子,敏感自卑,沉默的像个无声的影子,而我,也有些失控的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自皇宫归来之后,我在云韵府里名声大噪,势利眼的人们主动靠过来,对我百般献殷勤,我的脾气也被他们惯的大了起来,竟也学会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踢桌子摔门。
一切都变得不对劲,我不再是着我,她不再是她,可是我们也都没有变成更好的自己。我沉溺于叶之秋对我的宠爱,他闲来无事,总爱叫我去他的书房闲话家常,聊聊他曾经的音乐梦想。
叶之秋说,他在我和霍小青的身上看见了他当年的影子:“对于一个琴师来说,情绪来的越深刻,越能领悟到音乐的真谛,所以无论是狂妄和卑微,孤独和寂寞,对于一个琴声来说都不算是坏事,谁能在这寂寥的世道里不迷失,把握住自己,谁就赢了。”
能听得到叶之秋吐露心声,我恐怕算的上古今第一人了,这样的殊荣让我觉得飘飘然,我以为是我足够优秀才换来这样的待遇,后来残酷的事实证明了我是多么天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