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哀哀(yiyi)八岁,过的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之前,她的人生里只有母亲、青黎和球球。
他们住在一个极大的院子里,哀哀一直觉得偌大院子却只住了她们三个人,太安静,太无聊。
球球有一条又长又蓬松的尾巴,一双蓝宝石一样的圆眼,总是前前后后的跟着她,哀哀无聊的时候就和球球躲迷藏,因为母亲总是喜欢光着脚坐在某个地方发呆,而青黎很忙,没时间陪她玩。
青黎整日穿着一身素色的青衣,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是浅浅的、暖暖的,每天将照顾她和母亲的衣食起居。
青黎经常叫她“小主子”,叫母亲“夫人”。母亲有一张极美的脸,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和纤细修长的身体,连****的脚背都那样完美,每次看见母亲独坐一隅娟娟静好的样子,哀哀都在暗暗祈祷自己长大后也能像母亲一样美丽。母亲喜欢穿各种样式的衣服,广袖流仙裙、云纹霞帔、轻罗软衫、金蝶锦衣……但无一例外都是红色,她走到哪里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极爱这种极其艳丽的颜色。
青黎说这是因为母亲希望如果有一天那人回来这里,能第一眼就看见她。
哀哀问“那人”是谁,青黎摸了摸她脑袋上的茸发:“那个人,你不需要知道。”
那娘为什么会一直等那个人来?哀哀想再问清楚一点,可青黎又转身去忙了。
起火的那天是七月七,哀哀正在过第八个生日,每年生日青黎都会准备很多精致的食物,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尝一口,东边的大火就噼里啪啦地烧过来。映的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和母亲的衣服一样的颜色。
当母亲看到漫天的大火时,立即朝空中飞去,空气里像往常一样毫无悬念地闪现一道金光,母亲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猛然摔下来,跌在地上。但是她并没有就此罢休,像疯了一样,飞起,跌落,飞起,跌落……一次又一次。
“夫人,没用的!这是吴道真落下的结界,我们的妖力是破不了的!“
“可是承宣在东边,火在东边!”
青黎拦住母亲:“夫人,再稍等片刻,如果大火烧毁了房屋,结界自然会被破坏。”
可是母亲分外焦虑,说她不能再等,他在等她去救。
青黎叹了口气,那种无奈而又心痛的眼神,哀哀一直记得青黎那时说的话:“他那样对你,你何必如此痴心?”
也记得她母亲的回答:“他负我,并不是我负他的理由!爱恨也罢,痴怨也罢,谁叫我爱他!”
哀哀听不懂她们的“爱恨痴怨”又是什么,“他”又是谁,她只看得懂母亲的愤怒与焦急。大火终于烧过来,房屋迅速燃烧起来。
“夫人,这并不是寻常的火。这是妖火!”
“管他什么火,我都要去找他。”
母亲冲破结界的时候,浑身浴血,义无反顾的往东方漫天火焰里飞去,像一只扑火的蛾。哀哀不懂母亲那样疯狂,就像不懂母亲当年坐在院子一脸的落寞。
母亲匆匆离去之后,青黎带着她往西跑,亡命一般。哀哀看见东方燃起的火焰直冲云霄,像一朵巨大红莲。途中遇见一名正在逃窜的中年胖女人,青黎朝那胖女人眉心一点,一点亮光闪现,然后她对那个女人说:“我要你用生命保护她!承受她所受一切苦难困厄。”
胖女人忽然像木偶一样点头,抱着哀哀一路西奔。
哀哀趴在胖女人肩头看见青黎头也不回的的朝东去了,地上球球一路跟着。一步不停地走了几天,胖女人越走越慢,她越来越虚弱,最后在一个破庙的土庙里,胖女人一睡不醒。
她的皮肤上渗出油腻,整个庙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招来成群的蚊蝇。哀哀想离开这个破庙,但她走不了:青黎的那个诅咒不仅限制了胖女人也限制了哀哀,她连十丈开外的距离都走不了。
入夜之后,销金窟的前院和后院是极致的反差。前院里金碧辉煌,歌舞升平,让人眼花缭乱,笑语不断,丝竹不绝于耳,客人们一掷千金,姑娘们笑脸逢迎。后院里一片平静,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细细的胳膊,坐在小板凳上,洗着身旁堆积如山的各式衣衫,一双小手在水里泡的满是褶子。
“君澜,将你手里的衣服洗完就去休息吧,剩下的明天再忙。”
鼻尖掠过一阵酒香,君澜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一身墨绿的衣衫,她肌肤白皙,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清盖在左脸上那一大块青黑的印记,刚好盖在左眼上。
君澜摇摇头:“不了,若初姐,明天还会有要洗的衣服送来,这些不洗完,只会越堆越多……”
若初叹了口气,转身上了楼顶,离楼顶越近,酒香越浓——楼顶排满了酒桶。她走到最前面的酒桶,掀了盖子,酒香四溢。她伸入竹筒舀了半筒,尝了一口。似乎味道差不多了。
头顶的月亮将近满月,蓝黑色的夜空悬挂着明亮的星斗,微风徐来,她真想喝醉一场。
月下一只黑点飞来,像是一只燕子或者是蝙蝠?不及初心细想,那黑点已经落在自己面前,不是燕子也不是蝙蝠,是一个人,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腰间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身后背的,隐约是把长剑。
“你……”
不等若初说话,那人便绕过她,直奔酒桶。“好香醇的酒!你酿的?”
若初刚想回答,就被他夺了酒筒,舀了一勺,抿了一口,双眼明亮,遥望前方,却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似乎谁突然间给他使了定身咒。往他面前晃了晃五指,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沉默了片刻,那人忽然叹道:“好酒啊……”
“那是……这酒可是要卖百金一两的。”
“百金一两……不为过!”那人坐在旁边的就酒桶上,看着筒子里的酒:“奇怪的是,只闻酒香,不闻花香,为何入口之后,不仅有酒香醇冽,还有各种花香次第而来,有醉眼看花之感。”
若初笑道:“是了。我这酒里有十二种花,分别是水仙、兰花、桃花、蔷薇、石榴、荷花、栀子、桂花、菊花、芙蓉、山茶、梅花,分别对应一年十二个月。”
“那你是怎样把这花香溶入酒中却又不失酒味?“
“这就是我的独门秘法了!”
“你这酒可有名字?”
若初笑道:“我这酒名为‘代序’。”
“四季轮替,春秋代序。”那人笑道:“好名字!饮此酒却是有四时更迭,时光流转之感,令人有岁月流失之叹。”
那人忽然将筒子里的酒往空中一撒,若初正要生气,却见那酒水迟迟未落,分成十二粒琉璃大小的水珠悬停在空中。那人身子往后一倒,躺在酒桶上,那十二粒酒水珠次第落入他口中。
“显摆你道行呢?”
那人翻身坐起:“是了。你酒酿造的极好,可惜你是……女子,你若是个男孩子,我倒是可以收你为徒。”
“你想收,我倒不一定愿意拜呢!”
“我风云起想收徒弟,还没人能拒绝的了!”那人的不可一世忽然变作惆怅:“我上个月刚收的小徒弟就弄丢了,现在还没找到呢……”
“你还真有徒弟?”
“当然,一个小跛子,有一双阴阳眼。”风云起在原地转起了圈:“我是先找徒弟还是先喝酒呢?”
若初看他的样子有些想笑。
风云起猛然定住身,狠心道:“我还是先喝酒吧!”
若初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师父,喝酒比徒弟还当紧。想喝酒?我这酒可是百金一两,你方才已经喝了三两,先付我三百金再说。”
风云起忽然朝她眉心一点:“你要么跟我一起喝,要么你看着我喝。你选择一个?”
若初点了点头,可这点头根本不是她的本意,她知道是风云起刚才点了她眉心的缘故。她瞪大了眼睛表达抗议,可风云起视而不见。
“若初,给我斟酒……”若初不由自主的舀了酒递过去。
风云起忽然笑道:“喂我。”
若初便乖乖捧着筒子喂酒。
风云起忽然摸上若初脸上的青印:“你脸上这块黑印是怎么回事?颜色好像变淡了。”
若初几乎觉得脸都要热的烧起来,尤其是风云起摸的那块青印。
风云起手指不断摸着那块青印:“这黑印……有意思。”
若初低着头,正迎上风云起亮幽幽的双眼,登时脸就红了,一时间心如擂鼓。
“把我的酒壶装满。”风云起忽然将腰间的酒壶摘下递给她。
这么大的酒壶,不得两斤酒是装不满……装完了酒,若初有些心痛:三千二百金呢……
风云起将酒壶重新挂在腰上,又重新打量着若初,摸着那块胎记:“如果没有这块印记,你会更美的。”
若初顿时又心绪不宁起来,脸上发热。
“谢谢你酒,以后没酒喝还回来找你的。”话音刚落,风云起便化作月下的一个黑点,疾行而去。
几乎是同时间,若初恢复了自主意识,看着风云起离去的方向,嗔道:“臭流氓!”
月上栏杆时,销金窟的前院也开始安静下来,若初回房,坐在简陋的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女子,肌肤白皙,长发披肩,只是左脸上的一块黑印分外惹眼。若初摸了摸左脸的黑印,忽然想起风云起那双明亮幽深的眼睛,忽然觉得脸上的印记这样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