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天的冬天,我决定退学。那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流浪歌手,浪迹天涯。那时候在学校学的一切东西都跟我的理想没有关系,数理化,语英地,这些东西离我向往的高山流水风花雪月太远了。
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因为我是家长最小的最受宠的孩子,他们即便同意我退学,也不会让我去外面流浪,那种居无定所,避免不了要忍饥挨饿的生活,谁的父母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过。
可是我已经做了决定,我不想在我不喜欢的东西上浪费时间,我必须行动起来,虽然那时候我连身份证都没有,虽然我也知道流浪的途中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是想多了,顾虑多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一件大事,总是由各种小事累积起来的。那时候,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去流浪,是最大的事儿了。为了这个目标,首先我要退学,然后我要学会吉他。我倒不是有多么热爱音乐,我只是想弹着吉他在街头卖唱,换取我前往下一站的路费。
学校没有怎么干涉我退学的事儿,当我从年级前十名的成绩退步到年级倒数第二名的时候,学校已经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学生了。我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前,走到这个在我还是班长的时候无比器重我的老师的门前,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我选择了不辞而别,对学校是退学,对家里就是离家出走了。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花十块钱买了张离开我所在的地方的车票后,我身上就只有五块钱了。我想我首先需要找个工作挣点钱,五块钱能让我走多远呢。
也是我运气好,误打误撞进了一家中介所,他们介绍我去一家休闲中心打工,那是个不合法的场所,所以不需要我有身份证。可是我付不起中介费,那时候我多么傻,我以为我遇到了天大的好人。在他们帮我找好工作后,我才知道,人家是要收取中介费的。其实也不多,只需要二十块钱,可是我只有五块钱。最后他们拿走了我仅有的五块钱,然后告诉我说剩下的十五块从我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第一份工作是轻松地,每天只要打扫一下卫生就可以了。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看《三国演义》,那本也许是我前一任同事留下的书,书皮已经没有,但页码还算完整。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三国故事,一看就入了迷。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日后我也会写起三国故事,并且一写就停不下来了。
在我看《三国演义》的时候,关于我的寻人启事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如果我再不回家,电视里也许会插播寻找我的新闻了。我始终不够心狠,想一想年迈的父母,我还是回去了。
这一次的离家出走,父母同意了我退学的要求。第二次离家出走,父母同意我去附近的城市学吉他。现在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这十年里,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足五个月。
无论我这一生最终将多么辉煌,多么成功,我想我都还不清对父母的亏欠了。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刚从香格里拉回到丽江,之后是昆明,贵州,成都,我的家在河南西部的一个小地方。在家的时候,我喜欢远方的任何一个地方。真的到了远方,家又成了远方。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吉他学好,但我还是去流浪了。那时候父母已经对我失望透顶,我小时候因为学习成绩好总是拿奖状,是方圆十里的正面教材。等我去流浪的时候,所以亲朋邻里都拿我当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
写起小说纯属意外,因为流浪的途中认识了一帮写小说的朋友,因为喜欢一个姑娘,就写了第一篇小说,那时候心思很纯粹,只是为了写而写,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我有很多个笔名,最初只是在网上写,看到那么多人追着看我的连载,我无比开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赞扬我肯定我支持我了。
等到贴在网上的小说开始发表,开始拿到稿费之后,我才想到,也许写作可以取代吉他,给我带来流浪途中所需要的钱。
在流浪的途中,我曾经一连三天没有食物吃,只靠自来水维持生活。曾经被骗到传销组织里,过了口是心非的一周。曾经和数不清的姑娘暧昧纠缠,最后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经历的时候,觉得这些都是无比痛苦的事情。等现在去回忆的时候,又觉得那种经历是珍贵的,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许还是会选择走那样的路。
这本书同样是在漂泊的途中写下的,从成都,到河南,到上海,到厦门,再到昆明、丽江、大理、香格里拉、六盘水,最后回到成都。
这一年走的地方不比上一年多,但却比之前任何一年去的地方都要美。
书中的人物时而欢乐,时而悲伤,如同我的生活。但又和生活不尽相同,生活是我无比预料和把握的,我只能努力朝着我认为对的方向走。而小说我可以自由地控制。我想我最初是希望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才走上流浪的道路的,可是真的在路上了,我又发现人生在世,无论如何都不能获得纯粹的自由生活。只有小说里才有那样的生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想我的人生轨迹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了。一路走,一路写,我喜欢这样,也只能这样。
出版了一些书之后,实际上我开始从流浪者变成旅行者,开始从只逛风土民情,不看人造景点,到逢景观必买票进去观看。开始从火车硬座变成卧铺。看似提升了档次,却没有提升内心的感受。需要忍耐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时刻都可能会爆炸掉。但成长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我已不可能再是过去的我。以前可以为了去一个地方,买一张站票,站上一天一夜,还能兴致勃勃。现在如果买不到卧铺,我宁可不去那个地方。
不过没有变的是依旧不喜欢坐飞机,不喜欢太快速的东西,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够快了。有一次我对女朋友说,我不喜欢这个高速变化光怪陆离的世界,我总是跟不上他的步调,总是跟他配合不好。女朋友说,你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怎么会喜欢你呢?你要先付出,才会有收获。有时候是会迟一些,你先不要不满,耐心等待就好了。
写完这本书之后,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吕布呢。我当时没想太明白,现在重新问自己。答案应该是,从吕布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吧。他的急躁,他的骄傲,他的目空一切和面对喜欢的人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卑微。
秦朝的秦舞阳,汉朝的吕布,还有晋朝唐朝宋朝明朝清朝,肯定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他一定不是个大人物,最多有一些虚名,他一生一定充满遗憾,到死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到死都在追逐,追逐不存在的东西。
我喜欢这样的人,或者说对他们没有抵抗力。我写这样的人,是想从他们身上入手,还原一个别样的历史。至于写这样的人,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还真没想过,我一生追求好玩,追求有趣,追求有意思,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意义。意义大概都是别人定论的吧。
我想等这本书出版上市之后,去一趟青岛和敦煌,然后国内基本上就被我走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写一本书,去几个地方。循环往复,直至老死。现在我自己也说不出这种生活方式是好是坏,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说不讨厌吧,就像玩微博一样,玩久了,就被控了。如果长久不写小说,就会觉得空虚,长久不行走,就会觉得憋闷。
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呢,为什么那么早就退学出来漂泊呢。我当时解释的是说因为爱情,有爱不觉天涯远。这确实是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可能我骨子里,就是这种漂泊的命吧。
即便没有爱情,我也会一直走下去。
不知道最终谁会看得这本书,有人说出一本书,就像往海里丢一个漂流瓶一样。不知道会被谁捡到,不知道它的命运是怎么样的。作为小说的作者,我想,我只能祝福它。祝他被更多的人看到,被更多的人喜欢,就像祝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在某家报纸上,石康说:“在中国,有人认为成功的作家应走这样一条路:首先,他应是一个社会的道德榜样;接着,他还要写出一些受欢迎的作品;再接着,当社会用一些名声与利益来奖励他的工作时,他应当对于那些奖励报之以淡迫的态度。这个态度的具体表现即是,要么,他视名利如粪土,拒不接受;要么,他悄悄接受,然后避而不谈。前者令常人无法理解,后者虚伪。社会之所以对作家有这种态度,只是因为缺乏有关作家的信息,他们不了解作家的工作,也不了解作家作为社会个体的实际情况。毛姆曾说,作家写出作品,犹如刚生下宝宝的产妇,你可以抱一抱她刚生下的小宝宝,亲一亲,却不能掀开产妇的被子,察看里面的血污。”
我很赞同石康的这一观点,于是每写一本书,我都会在后记里滔滔不绝地讲我作为一个社会个体的实际情况。这或许会显得我很啰唆,因为太多人的希望作者是生活之外的东西,应该活在纸上,不食人间烟火。只是这情形如果发展下去,也许有一天,就没有作者了,所以你听或者不听,我都会说。不羞不臊。
不过,也该是搁笔的时候了。就像我在之前的书里说的那样,国人看电影的时候,电影演完,观众就散场了,很少有人去听片尾曲,更没有几个人会去看片尾的字幕。而书的后记,也是类似于片尾曲和字幕之类的东西吧,只是为了掩盖观众离场时的嘈杂吧。
最后,感谢为这本书作序作评的朋友,让我可以平静地活着,可以四处旅行,可以自由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