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卿听闻心中一惊,暗自懊恼。他原本以为这些邪教徒因为秉持着旧时代的腐朽信仰,所以早已被历史甩在身后,是不会运用灵力的。可是面前少女细长刺剑上蒸腾出的灵雾明明白白得告诉段卿,她是个现代圣武士。当然,要在神殿注册登记过的神职人员才能顶着一个“圣”字,像面前少女这样的,一定要在前面加一个“伪”字,或者干脆换一个“邪”字,万灵归一会的教徒则称呼自己为“太阳战士”。旧神殿在转入地下之后,虽然信仰依然陈旧,发出一股子霉味,但总算在手段上有所妥协。
这种妥协对于段卿而言真是大大的不幸。十多岁正是做梦的年纪,他从小读的是诗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读的史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爱幻想的少年是最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加上从书中受到了熏陶,这样的少年至少自认为是视死如归的。段卿对比他们,经历过巨变,更懂得生死之严肃,这种情感显得尤为坚定。不过视死如归不等于鲁莽送死,段卿无比热爱自己的生命,害怕它骤然逝去而毫无所得,莫名其妙得死在这小巷中,被邪教徒祭了旗,真是比鸿毛还轻。
温驯的小猫突然亮出了利爪,而且身后还有赶来的同伴,自己可是孤身一人,只有些莫须有的援军。段卿知道自己的五百银打了水漂不说,还有可能把剩下的身家也全搭进去。好汉不吃眼前亏,段卿开始为自己琢磨退路。他压下心中情绪,向着少女嘲讽道:“你的同伴最好快点来,正好一网打尽,来多少抓多少,我也一次性赚个大的。看见你背后的信号烟了没,那就是我放的!”说话间,段卿摆出一个夸张的进攻姿势来,实则小心翼翼得向后撤了一步。
少女的背后只有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哪儿来的什么信号烟,而且他又如何把烟放到她的背后去?不过段卿料定,在自己准备进攻的时候,少女绝不敢回头去看,也不会去细细思考他话里的漏洞,即使找到了漏洞,也会在心里主动帮他找个理由堵上。于是段卿便接着刚刚的谎言,又胡诌了一段,给它加上了不少细节,显得更加可信。段卿坚信只要自己言之凿凿,不怕骗不过一个丫头片子。
从效果来看,段卿的骗术比他的剑术要高明不少,看少女的样子,是信了个十成十。不过她似乎是个愣头青,竟然丝毫不怵,听闻恐吓之后没有半点慌张,而是反唇相讥道:“你叫得援军也最好快点来,我们就在这里将你们就地歼灭,也省得我们费心力打上门去。你这个乡野小民,还不知道外面天下大势吧,我们已经沿着泗水,在西极城,扬沙城,蒙山城,卸甲关纷纷起义。你已经是待死之人,也不怕告诉你,这次我们来宛城,是要干大事的!你叫的人在哪儿呢?还不够我太阳神教塞牙缝呢!”
少女用脆萝卜一样的声线说着耸人听闻的话,平添了几分说服力,段卿下意识的也信了十分,却也忽略了她话中的漏洞。西极城和扬沙城是在泗水边不假,但蒙山城则不是。它是一座三线城市,没什么值钱的特产,也不在战略要冲,多数西境人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听说过“背山面水,风景独美”这样的旅游宣传语,不过蒙山城面的不是泗水,而是西境第二河跃水。卸甲关坐落在泗水边不假,但那是一座军事要塞,一个百姓也没有,只有十万边防军,万灵归一会只有吃撑了才会在那里起事。
形势比段卿想象中的更加危急,不过越是在这种时刻,越是不能输了场面,对方可是不折不扣的邪教徒,像陈七谦一样跪地求饶可没有半点活路。段卿学着已死的月狼狼王的样子,露出一个成色十足的不屑的表情,用鼻孔哼了一声,又害怕距离太远少女听不见,戏没演齐平白少了气势,便再用嗓子哼了一次。他一边挪步后退,一边搜肠刮肚得找些说辞,一时间却又诌不出来,只能哈哈哈大笑两声,装出一副“我已胜券在握,不屑与你废话”的样子。
笑声落地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段卿清楚的听见少女也哼了一声。这声“哼”时间拿捏得刚好,早一分段卿还在大笑,什么也听不见,晚一分未免就有亏了场面的嫌疑。段卿以为少女要不然就是立马开始进攻,要不然就是挥挥手叫出援军,再不然也要发些长篇大论,却不料最终少女只是向它勾勾手指,大声说道:“来啊!”
段卿也勾勾手指,跟了一句:“来啊!”
双方唇枪舌剑又交换了几轮,气氛显得越来越热烈。如果只听他们说的话,准会以为这里马上就有千军万马要来厮杀一番,不过如果有人站在现场旁观,定会感到尴尬:双方都在发狠斗勇得说着狠话,似乎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已经剑拔弩张,下一秒就要开打,但双方却都在小步后退着。而且他们话语间显得格外有秩序,总透出一股子诡异的谦让和礼貌,不吐脏字,不说粗话,仔细听还有些文邹邹的,好像每一个字都细斟酌过一样。更奇怪的是他们甚至都不打断对方,一定要等对方说完一句话之后才会接上。
段卿当局者迷,现在还在为自己撒的谎沾沾自喜。他已经退了好几步,余光已经能看见巷口的路,左右扫视两下,并没看见对方的援军,心中想着自己的命算是捡回来半条,剩下半条在此一博。他眯着眼睛看对面的少女,双方距离有些远了,他得调大嗓门才行。当下段卿刚刚说完一段没营养得废话,按照默契该是少女的回合了,但她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左顾右盼。小巷中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沉默是最难熬的,每一秒都长的像一昼夜,段卿头上很快渗出几滴汗水。再次确认了逃离的路线,对可能遇到的情况做了简单的预案之后,段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一边大喊一声“看剑!”,一边向旁边闪去,准备拔腿就跑。却不料就在同时,少女同样也一声大喝,说的也是“看剑!”这两个字,她没有向前,而是和段卿一样,也闪向了一边——她也早已不站在原地了。原本好似两军对垒的小巷,瞬间空无一人。
段卿闪得虽快,但依然看清了少女的动向,不由得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似乎理出了个苗头,按耐不住好奇心,段卿贴着墙壁,探出头去看刚刚的那条小巷。那里空荡荡的,一眼就望到了头。在巷子的尽头,段卿看见那个邪教少女同样也探了个头,正看着自己。联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段卿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哭该笑。他一直以为自己骗住了对方,却没想到双方都是货真价实的骗子,而且技巧手段如此相像,颇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段卿甚至觉得有些惺惺相惜了。
少女探头只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段卿似乎还看到她向自己吐了下舌头。不过他已经没了再追的兴致,虽然现在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不过刚刚可是实打实的“生死一线”,绞尽脑汁得演戏和说谎,可不比真刀真枪打一仗来得轻松。段卿摇了摇头,回忆起刚才的情节,不禁笑了一笑。此时又想起原本的打算,便将这段有些大的插曲忘在一边,辨别了方向之后,再次上路。
泗水流经宛城,在城内拐了一个笔直的弯,一直流向大漠。不知在哪儿变为了地下的暗河,滋养了一路的绿洲。泗水将宛城分为一大一小的两片城区。河阳为右城,河阴为左城。左城面积四倍于右城,也更靠近沙漠,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不如右城看上去精致,住的都是些平民中产,少有富户。右城则不同,宛城的贵族富商们都扎堆住在那儿,可谓寸土寸金。不过在地段最好的地方,却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那是公爵府在宛城的别院,谢宛公主此时便住在里面。
链接左城右城的,是一座宏伟的斜拉桥。两座巨大的石制高塔耸立在两岸,数十根手臂粗细的钢索横跨其间。得益于出色的设计和施工,再加上魔法的协助,宽广的河面上竟然没有一根桥墩。这座大桥是宛城的地标,也是宛城人的骄傲。段卿自从家庭巨变之后一直生活在宛城,也算是大半个宛城人,但面对这项伟大工程时,却生不出一丝骄傲之情。在他的背后,这座大桥正发出响声,那些承重的钢索正在一分分收紧,桥面分成两截,被钢索牵引着树了起来。每天晚上,这座大桥都会像这样收起,阻隔泗水两岸的交通。此时泗水河就是一道天然的鸿沟,伫立在穷人与富人,平民与贵族之间,将宛城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而那座可以随时收起的大桥,也像极了右岸傲慢的心态:高兴时便“礼贤下士”“与民同乐”,不高兴时便高高在上,不屑往来。
不过段卿明白,自己没有资格抱怨。这座大桥本身便是右岸几位“大善人”私募建造的,左岸的人民对此并没有多少直接的贡献。在此之前,两岸只能依靠效率低下的摆渡相通。在右岸购买了剑盾,又和一名邪教少女纠缠了一番之后,段卿最终有惊无险得卡在最后时刻通过了大桥,返回了左岸。
左岸最繁华的地方,当然是沿河的那一条长街,多少侵染了些右岸的风气,挤出了点雍容。段卿沿着河岸走到了一所大房子前,这是一座木质的建筑,比旁边的房屋高出一截,其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都能看出名家的手笔。远远的看,能从中看出点金碧辉煌的样子。不过站近了细看,却会发现它实际上并不那么光鲜,立柱上粉饰的金漆出现大面积的龟裂,大门两侧挂着的楹联也褪了原本的色彩。还有门口蹲守的石狮子,上面已经生出了斑纹,左边的那只丢了眼里的石球,右边那只则折了两只耳朵。这座建筑早已不副当年好光景了。
这里就是段卿的目的地了,他抬起头,上方高悬着一座匾额,龙飞凤舞得写着四个大字:尤门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