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卿此时忐忑无比,一颗心就快要跳出胸腔,他不知道自己手中的人质是否会因为计划的破灭而失去价值。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力是否足够挟持住人质。更不知道假如对方同意交换,又该如何安全进行。他现在打肿了脸冒充胖子,硬撑着,装出一副气势十足的样子。好在段卿以前这种事做过不少,轻车熟路,只是不知道面对一位九段高手时,这些诡计能否奏效。
由于段卿的出现,场上形式突变,原本对峙的二人反应各有不同。谢宛仔细感受了自己灵力再生的情况,皱了皱眉头,不再肆意挥洒灵力,只维持了最低限度的灵力输出。此时段卿的出现忽然让她找到了生的希望,便想要尽全力抓住它,谢宛一边戒备着,一边仔细观察她的妹妹,想从她身上读出点东西来,两人相貌极为相似,仿佛在照镜子一般。
如果她是被胁迫的,那一定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恐惧和惊惶,如果她是被洗了脑,那一定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木讷和狂热。但这些都没有,她只是和她的姐姐对视着,目光沉稳坚毅,毫不躲闪。她将脖子微微扬起,把要害的地方主动暴露在剑锋之下。从她的眼神,她的嘴角,她的动作,她的一切都能看出,她虽然刀剑加身,但毫不畏惧,随时准备拥抱死亡。
谢宛不得不信了,她的妹妹不可能是对方的一枚棋子,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你叫什么名字,妹妹。”谢宛问道。
“谢甲,卸甲关的甲,姐姐。”谢甲回答道。
“你既然遵守了我们家的起名惯例,那便还是我们家的姑娘,你之前做过什么都不重要,回家吧,妹妹。”谢宛劝道。
“我们在改造世界,姐姐。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谢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段卿听见“改造世界”这四个字,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立下的愿望,又忽然想起了无辜惨死的老板娘,万念俱灰的采薇,顿时觉得这四个字在对方口中是多么滑稽可笑。心神不稳,手中的剑也在颤动,不知不觉间在谢甲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地上染出一朵朵小花。谢甲闭起眼睛,更扬高了头颅。
“不要!”谢宛脱口而出,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这两个字或许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胡茬男笑了起来,对着段卿说道:“你看清楚自己手中抓的是谁了吗?她是你的公主的妹妹,和她流淌着同样的血液,你公主命令你不许动手,你就是一死也要执行命令吧。就算她现在改口,毕竟血浓于水,亲疏有别,你日后会有好果子吃吗?小伙子,换我来和你做笔交易,你放了她,我放过你,你沿原路返回,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如果你不信我,大可挟持着谢甲离开,到你认为安全的地方再放人。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这样虽然他们原本的计划破灭了,但只要谢宛一死,不管公爵府是何种态度,谢甲都将成为西境法理上的唯一继承人,里面或许还大有文章可做。这虽然是下策中的下策,不过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
谢宛将剑柄上的宝石在额间一贴,完成了贵族间最庄重的起誓仪式之后,严肃地说道:“我的骑士,我为我的幼稚向你道歉,我辜负了你的忠诚。我在这里向你承诺,除非她放弃一切回到家里,否则我将永不承认她的身份,我的妹妹出生时便已经死了,她不过只是得了一层皮囊而已。我现在的承诺即是我将来的承诺,也将是我一辈子的承诺。我的意志即是公爵府的意志,也将是整个西境的意志!”
“我是公爵之长女,也是独女,我将是未来的西境大公。这片土地不需要两个对立的继承人,他们休想将一场无耻的偷袭变成可笑的夺爵之战!他们也许会将战火烧遍整个西境,我绝不会白白送他们一个旗号。我的骑士,我命令你,在你认为合适的时候,不要顾忌,不要手软,杀了她!”
段卿回以信任一笑:“遵命。”
胡茬男沉默不语,最终难捱这致命的平静,得知将有人支援之后,时间便不再属于他了。“你要怎么交换。”胡茬男说道。
段卿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不知道九段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想把这个问题交给同是九段的谢宛,但谢宛却对他摇了摇头。段卿硬着头皮提出了一个方案:“把你的武器丢给公主,将你的灵力全部解放,我把谢甲还给你,你带她走。要不是怕你狗急跳墙伤了公主殿下,今日必定擒你!”
胡茬男做好了决定之后就不再磨蹭,全盘接受了这个条件。将十柄长剑拢在一起,装在剑匣中,远远地丢在公主面前的地上。谢宛手中之剑自然是名剑,全力一挥,这十柄剑没有灵力填充,脆弱无比,被齐刷刷断为两截。
此时又仿佛听见了一声虎啸龙吟。胡渣男仰天长啸,一股纯粹的灵力波以他为中心扩散出去。这是纯粹力量的展示,没有一丝技巧。绝大多数的灵力直接逸散在了空中,公主稳稳地站着,丹心被她护在身后也安然无恙,但段卿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颤动,头晕目眩,一时强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但挡在他身前的谢甲却没有一丝反应。
等段卿看清楚时,只见地面被刮去了一层草皮,翻出黑色的泥土,自己身后的树倒伏一片,皆被连根拔起,段卿甚至看见天边的云都被吹散。这不像是人力所为,倒像是一场自然灾害。此时周围的灵力浓度其高无比,甚至能闻到灵力特有的甜味。
“谢宛小姐,我已经将全身灵力解放,你应该能看得出我所言非虚。这是你进攻的最好时机。”胡茬男说道。
“我有自知之明。你只是释放了这些灵力,它们并没有转化成能量而消失,你每一个呼吸都能补充进大量灵力,我也许能一蹴而就,但更有可能我会陷入苦战。虽然现在时间对我有利,但我不能冒这种风险,我的骑士说了,我就算只是受伤,你就纵是千死亦不容抵了。”谢宛松了一口气,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了。她向段卿示意,可以放人了。
段卿松开谢甲,她回头上下打量了段卿。段卿此时穿着那身从船夫那儿买来的旧衣服,风尘仆仆。谢甲凑在段卿耳边,低声说道:“总有人天生便会背叛他的阶级。我是,你也是。我们原本应该是战友。不要被姐姐骗了,她也许真的像白莲花一样美好,但她是有原罪的。期待下次与你见面。”
胡茬男很快便背着谢甲离开了。望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段卿长呼一口气,一时间竟然有支持不住的感觉,这两天神经没有一刻能放松,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焦虑之中。现在似乎终于告一段落了。
“你的骑士团还有多久能到这里?”谢宛等到胡茬男消失,对着段卿问道。
“没有什么骑士团,公主。如果要有的话,也是今天刚刚成立,全团上下独我一人。”段卿苦笑一声,答道,“无法为您冲锋陷阵了。”
“可你说你是副团长?”谢宛问道。
“团长之位,自然虚席以待公主殿下。”段卿答道。
丹心躲在谢宛背后笑了出声,她刚刚可一言不发,被吓得够呛,她探出一个脑袋,说道:“油嘴滑舌。”
谢宛也跟着露出笑容。“我应下了,不过名字得改一改,我可不是什么公主,也不会万岁。如果今天不是你来相救,我便死定了。名字你来定,不过新团员的加入需要我的同意。”谢宛展颜一笑,被剑割断的短碎发迎风而起,像极了画中的景象。“不会有新团员了。”段卿心中想到。
段卿忽然想到了自己赶来的初衷,开口向谢宛求情:“公主,这次你行程泄露,是因为一个叫龙采薇的姑娘。她虽然铸成大错,但事出有因,我也是受她所托才来的这里,我为她向您求情。”段卿紧接着将老板娘的事对谢宛说了。
谢宛咬着下唇,想到了那些为自己而死去的卫兵们,最终开口道:“我在宛城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就是采薇了。她在亲情和友情之间选择了亲情,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会这么选的。作为个人,我们虽然不可能再做朋友了,但我可以原谅她。但我不只是谢宛,我在是谢宛之前,首先是公爵之女,是西境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这个身份不能原谅这样的背叛,不然无法对死去的卫兵们交代。对不起,我身不由己。”
“你跟我来。”谢宛带着段卿往回走了一段路,找到了一处能望见刚刚那个驿站的制高点,说道,“这是我不能原谅的原因。”
之前的那个山坡上不知躺倒了多少具尸体,有穿着亮银色甲胄的公主卫队,更多的则是穿着白色神袍的太阳神教教徒。食腐鸟已经从四面八方赶来,远远地等着。鲜血渗进土中,但泥土吸收不了如此多如此粘稠的血液,最终它们汇聚成一束,顺着山坡流下,形成了一片血红的池塘。从这里远远望去,可以隐约看见一条银色的线,在这条线的后方,没有一具穿着神袍的尸体。这条由卫兵们组成的钢铁防线坚持到了最后,也没有放过哪怕一个异教徒。
段卿看见眼前的景象,再也说不出一句替采薇求情的话来,又想到她当时那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表情,恐怕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吧。段卿突然感觉到小人物在这世界上是多么无助。在时事面前,人是多么渺小。采薇错了吗?她当然错了,但摆在她面前的所有选项,都是错误答案,如果没有跳出棋盘的力量与运气,那无论她怎么选,都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
“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不想敷衍他们。”谢宛望着那片血染的山坡,突然说道,“他们似乎有个大组织,想要做很多事。暗线甚至从十八年前就布下了,我们却浑然不知。想要把他们全挖出来,我有预感,会需要很久很久。但我不怕等,正义终究会降临。”
“我会回宛城,等父亲做好安排再去帝都。但我会先在宛城伯爵府借住两天。这是我的贴身玉佩,你可以凭借它自由进出我的宛城别院,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也不会承认。我只能做这么多了。”谢宛解下脖子上的玉佩,交到段卿手上。
“足够了。”段卿将尚有余温的玉佩握在手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