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卿被一阵狼嚎惊醒。他张开眼睛,伸手握住了一旁的铁剑。段卿帮着街口的铁匠抡了一个月的大锤,才央求到铁匠帮自己用下脚料打了这一柄长剑。壁炉里的火苗早就灭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一丈之外。段卿心中并不慌张,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这里本就是沙狼的巢穴,敢在这里夜宿,自然是不怕这种喜欢独行的狼中异类。看不见也不要紧,沙狼带着浓重的体味,只要靠近,就一定能察觉。
段卿仔细的嗅着周围的气味,却一丝腥臭也没有。心中正怀疑着的时候,狼嚎再一次响起,这次听得分明,声音来自塔外,不是沙狼,而是月狼。
要论卖相,月狼比起黑乎乎脏兮兮的沙狼要强上百倍,月狼一身银白色的皮毛称上蓝色的花边,煞是漂亮,加上总是日宿夜行,只在晚上活动,月光配上月狼,骚人墨客甚至能从中看出点诗意来。段卿看不出诗意,成群结队的月狼是沙漠里的移动天灾,饿急了,他们甚至敢主动袭击人类村镇。
段卿在小的时候经历过一场狼灾。正是那一场灾难让他成了孤儿。虽然当时才刚刚记事,但每一个细节都烙在段卿的记忆中。那段梦魇时不时的就跳出来折磨他。
那是一个深夜,段卿被哥哥从被窝里摇醒,哥哥一边重复着:“月狼来了,别出声。别害怕”,一边把段卿塞进了窄小的地窖里。然后段卿听见的父母的声音。他们命令段卿的哥哥也躲进地窖。父母的命令却被拒绝了,哥哥打开地窖的盖子,丢进来一床被子,几天的吃食还有一些饮水,最后想了想,把随身的小刀也抛了进来。哥哥拍打着段卿的手,说道:“别怕,有我在。”哥哥握着段卿的手抓紧了那柄小刀,“要是真的不行了,也别怕。用这个,比被咬死痛快一点。”
段卿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把丢进来的东西推到角落,他被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力拍打着面前挤出来的一小块空地——示意着这里还能再挤下一个人。但是哥哥只是笑了笑,然后便关上了地窖的窖门。射进地窖的最后一丝月光带进了一幅影像:那是一只巨大的月狼,几乎是寻常月狼的两倍高。银白的尾巴末端渐变成了金色。它向段卿大声嘶吼着,段卿看见它的右眼是瞎的。这是狼群的狼王。
月狼的嘶吼,人类的喊叫,钝器的挥击,尖牙撕碎血肉,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让年幼的段卿分辨不清。但他已经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明白自己的亲人会面临什么下场。他想要去推开那扇门,去站在他们身边,但恐惧支配了他的身体,双腿重愈千斤,段卿最终只是颤抖着坐在原地。他幻想着哥哥会杀死所有月狼,回来告诉自己没事了——哥哥是个天才,是十里八乡里唯一一个真正突破“旧时代”的习武之人,然而幻想并没有发生,他除了放肆得留着冷汗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段卿无数次回想时都会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耻,但他也明白,当时的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冲出去只不过又多一具白骨罢了。
幼年的段卿躲在地窖里,不知道白天黑夜。只是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便继续哭。饿了吃点干粮,渴了喝点清水。虽然地窖没有落锁,但外面堆上了各种尸体,无法从里面打开。段卿被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最后实在是没有眼泪了,便一动不动得靠在墙角坐着,双眼空洞,像死了一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获救的,只知道睁开眼时已经在宛城孤儿院。他连替亲人收敛尸骨都做不到,月狼因为缺少食物而袭击村庄,狼灾过后,只剩下一地白骨。
时隔十多年,再一次听见了月狼狼吼,段卿浑身的寒毛瞬间炸了起来,他跑到塔里的破窗旁边向外看去。今夜月色明朗,沙漠被照得泛白。一座高高的沙丘上有一只夜行的人类队伍,上百只成年月狼死死将这只队伍围在中央。从远方可以看见一路上这只队伍已经丢下了数具死尸,他们正收紧防御圈,准备原地驻守静候天明。月狼的眼睛受不了太阳光的照射,一到天亮就一定会退去。
魔法塔就在不远处,但他们已经不敢突围,他们不知道这座塔废弃到什么程度,如果突围到塔边却进不了魔法塔,这样的打击这只队伍再也承受不住了,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他们点燃了所有可燃物,制造出一堆巨大的篝火,月狼畏惧阳光,同样也厌恶火焰,但这只狼队显然已经饿了很久,对于食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离战圈一箭之地,站着一只硕大的月狼,正昂着头对月长啸,威风凛凛像个将军,其余的月狼跟随着狼嚎慢慢收紧着包围圈。
这只月狼站在一边淡漠地看着越缩越小的战圈,段卿则在魔法塔上盯着这只月狼:它的尾巴尖儿是金色的。
段卿胸中情感激荡不已,胆怯、痛苦、自责、彷徨、仇恨等等情绪一起涌起。他心中有个声音:就是今天了!段卿这些年一直练着一本捡来的旧时代剑谱,虽然有所成效,挽两个剑花也像模像样,不过以现代剑灵的观点来看,则不值一提。这样的剑谱放在现代,连启蒙读物都算不上,只能勉强算是锻炼身体用的广播体操吧。段卿此时比起当年的兄长尚且不如,但一个强烈的意志告诉他:就是今天了。
段卿转身将炉火点燃,挑出一根最大的木柴,用剑劈开前端,脱下外套塞了进去。撒上随身携带的所有助燃粉末,在火炉边一燎,这只简易的火把便熊熊得烧了起来。段卿提着这只火炬伸出窗子用力挥舞,在确认那边沙丘上的人看见之后,将火把卡在窗户外面,转身回到了法师塔的一楼。一楼的大门被倾塌的建筑石料堵塞,只在顶端留下一点空间,平时段卿就从这里翻进翻出,不过要让一只队伍都退进来,还远远不够。
要想移动挡住塔门的两块巨大石料,单凭段卿的力量,远远不够,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快速清理掉两块石料里的碎石渣,十根手指抠进了石料间的缝隙,段卿并不懂得如何使用灵力,所凭借的只是旧时代的蛮力而已。低吼一声,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粗糙的石料表面刺破了段卿的手指皮肤,但他的指尖因为缺血而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吸进最后一丝空气,压进了胸腔,全身弯成了弓形,手上再添了一份力量。
然而石料依旧一动不动,段卿的所有努力只不过让它晃动几下而已。段卿感觉自己胸腹间疼痛无比,肌肉拉伸到了极致,眼前出现眩晕感,甚至左大臂因为拉伤已经开始轻微痉挛。段卿本就对此不报有太多期望,因此此时并不气馁,他忍着疼痛翻身跃至石料顶端的空间。这空间高度极低,只能让人躺着通过。不过空间上方的墙壁是由一块块砖头搭建的,又经过了几百年时光的侵蚀,对付起来要比浑然一体的巨石容易的多。段卿给别人指了一条路,他要确保这是条活路。
旧时代的砖块是用石灰粉和糯米浆粘合的,风干之后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段卿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这还是哥哥留下的那柄,沿着粘合剂的纹路用力刺了下去,上下摇晃两下,再用肘部一顶,一块砖便被卸了下来。
段卿一边卸着砖,一边转头看向那边的战场。月狼如同训练有素的战士一般进退有据,突围的每一步都要付出令它们满意的代价。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背着一口朱红色的长匣,挥舞一柄米余长的大刀冲在最前方,在他挥舞长刀时,段卿看见他的四周激起了一团烟气。这是雾化的灵力,象征着这个男子已经超越了旧时代,是个真正的现代剑灵。
灵力存在于万事万物之间,在黄金年代之后,是否能有效利用灵力,便成为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分界线。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上时代的脚步,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跨不过那道坎。
那只独眼狼王忽然望向段卿这边,段卿正迎上了它的目光。月狼的眼睛尖且狭长,透出一股狠戾,这只狼王的右眼瞎了,灰白的眼瞳一动不动,完好的左眼则在黑夜里泛出幽暗的绿光。段卿分明从它的眼中看到了不屑。狼王又嘶吼了几声,五只月狼脱离了围攻,转而向段卿跑来。
段卿看在眼里,深吸了几口气,但手上的动作一点不慢,转眼间又卸下了几块砖,石料顶上的空间已经扩大了一倍,身材矮小的人已经能够蹲着了。那支脱离队伍的狼小队在接近魔法塔时放慢了脚步,重整了阵型,两只月狼在前,剩下三只在后。在足够近的时候,前排的两只月狼同时跃起,段卿借着月光已经能清晰的看见它们的尖牙厉爪。
看准了半空中的月狼,段卿抄起一块刚刚卸下的砖块便丢了出去,一只月狼在空中不能躲闪,被砖块结结实实砸在鼻梁上,嗷呜一声掉在地上。另外一只月狼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舒展开四肢,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稳稳的落在了石料上方,张开便咬向段卿的手臂。这里的空间对于人而言太矮,对于狼而却绰绰有余了。段卿缩手,铁剑从旁瞄着狼头横挥过去,月狼张口咬住铁剑,它只要缠住段卿,剩下的月狼自然会撕碎眼前的这个人类。
却不料这柄铁剑用料火候锤功无一不滥,月狼铁铁嘴钢牙之下竟然应声而碎。嚼了一口的铁渣,月狼大声嚎叫起来,却被段卿猛然卡住脖子,一起翻身落进了塔内,借着下落的力道,段卿将剩下的半柄残剑刺进了月狼的眼睛,狼血混着脑浆喷射出来,溅了段卿满脸。
“呸!”段卿将溅进嘴中的腥臭狼血吐了出来,“蔡铁匠,要是这次有命回去,真要谢谢你给打的好剑。”
魔法塔的一层一片漆黑,只有一点月光和二楼透下来的火光,几乎不可视物。断剑卡在狼头骨中拔不出来,段卿反握住小刀,一步一步小心得退向楼梯,生死挑战才刚刚开始:它面前的黑暗里,亮起了四双幽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