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大陆最西边的帝国,这里是帝国最西边的城市,这里是城市最西边的角落。再往西,就只有一片茫茫的沙漠了。秦国所有地图上的国境线都在这里画成虚线,有人向着沙漠前进一米,秦国的国土便扩大一分,如若哪天一场沙暴将拓荒的人埋在黄沙之下,国境线便又退了回来。
在漫漫的黄沙之中,零星伫立着一些残颓的高塔,他们的风格统一,只在细节处不同,都有着细细高高的塔身,****仄仄的窗户,还有看不懂的奇怪纹饰。这些都是被时代遗弃的法师塔。
早在上千年之前,法师们尚处在蒙昧之中,他们认为开天辟地之时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想要获得更纯净的力量,便要离开地面,接近天空。于是他们便纷纷建起了窄窄的高塔,日夜在塔顶冥思。那些最虔诚最狂热的,甚至自高塔建成之日起,便终身双脚不沾大地了。
不过这些愚昧无知的思想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中。在经历过了三次数学革命之后,魔法体系终于有了牢不可破的地基。在这些建筑之中,法师们完成了一次次的自我启蒙。他们终于知道自己的力量既不受命于天,也不来源于神,而是源自一个个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美妙公式与方程。
自然而然的,法师塔作为旧时代的记忆便被抛弃了,那些从建筑历史文化角度看尚可的,被打开成为景点,而沙漠中的这些,自然在千年的风霜中成为了废墟。眼前的这座法师塔便是如此。半边的塔身已经倾塌,大门也被落石死死堵住,四周了无人烟。地上被刨出一个个的沙坑,这里已经是沙狼的地盘。
这时却听见“啪”的一声,这座法师塔的中部突然亮起了火光。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嚓响了火石,点燃了房间里的壁炉。沙漠的白天本就酷暑难耐,点燃壁炉之后温度更高,少年退到房间的对角,盘腿坐了下来。他叫段卿,西境的土著,在沙漠之中看上去灰蒙蒙,脏兮兮,却难掩他这个年纪特有的锐气。
这里是法师塔的二层,离地三四米高,地板塌了一半,露出白色的建筑石料,屋子的一边是一座嵌入式的壁炉,中间则堆放了一些杂物,另一边是一个大大的书架。书架是木质的,选用的木料极其的考究:表面的涂层被沙狼咬出了一个个的牙印,里面的木头却毫无损伤。书架上堆着些书,应该是这座塔原本的主人留下的,这些书全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沙尘,整齐得立着,显然经常被翻阅。
段卿从底层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轻轻摩挲着封皮上刺金的书名。这是一本骑士小说,在几百年前尤为流行。他的拇指掠过每一张纸的边缘,书被哗啦啦得从头翻到了尾。少年叹一口气,最终狠下了心。左手一扬,书便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壁炉之中,砰的一声激起一团火焰。
“再见了,骑士。”段卿喃喃得向书中的人物道别。
又一本书被抛进火炉。
“再见了,游侠。”“再见了,将军。”“再见了,公主。”……“再见了,我的过去。”
段卿将书架最下层的书一把抱起,走到炉边,一股脑得全丢了进去。魔法助燃的火焰猛地窜了起来,火舌溢出了炉壁,橘红色的焰火发出青光,燎着了少年的一丝乱糟糟的头发。
“该死。”段卿低声咒骂道,他拍灭了头顶的火星。仿佛不知道疼一样,接着便扯下一大缕已经被烧得蜷曲起来的头发,随意得撇在一边,转身又坐了回去。他今年十九岁,秦国女十八男十九岁成年,今天段卿烧掉了所有的“闲书”,就是为了和过去再见。书架上还剩下一些大块头的,整整齐齐码满了三排,他长舒一口气,面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第一排全都是神学书。从左至右,各种“福音”不一而足。神学家们宣称世界上所有应该被知晓的知识都在里。和魔法一样,神学已经从原始迷信中抽出了手脚,在一次惨烈的三十年战争之后,每一个信徒都拥有了直接阅读和解释圣典的权力。那个全知全能的神渐渐失去了人格,信徒们所信奉的,也只剩下单纯的抽象的信仰。阅读这些神学经典,身体力行践行其中美德,最终得到自己对神学的一份解释,便能成为一名神官。
书架的第二三两排摆放的都是几百年前的旧数学书,知识虽然陈旧,但足够艰深,而且直接越过了启蒙阶段的知识,全都是第二次数学革命之后的内容。三册《数学原理》,三册《数理分析》,三册《元素几何》,三册《随机概率》,全都如同天书一般,只有一本《古今数学思想》读着稍稍有趣,不过比起那些丢进火炉的小说而言,依旧味同嚼蜡。
通向魔法的正途就在这里,可惜只向少数聪明人开放。段卿叹一口气,站起了身子,走到窗边。
魔法塔里开的窗子本来就狭小,这扇窗塌了一半之后,更只剩下一个不大的孔洞了,勉强能够伸出一只手。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只圆筒一样的东西,从洞里伸了出去。
这是一支简易的望远镜。一座魔法塔中最重要的部分,是顶层的观星台。旧时代的魔法师一生都在追求天上的一缕清气,他们狂热的崇拜着天空与群星。一座魔法塔一半以上的建造费用都被用来打磨天文望远镜上的玻璃。段卿从这座废弃的塔中找到了一些能勉强使用的镜片,组装成了一支简易的望远镜。
仔细的旋转着两个镜筒,远方的城市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城墙,教堂,宫殿一一可辨。段卿小心的调节着望远镜的位置,最终对准了城市中央的一条大道。
今天是公主的生日,按照惯例,她将亲自参与一场盛大的游行。而段卿对准的这条街是必经之地。
说是公主,其实只是公爵的女儿,在帝都皇城的话只能称声贵小姐。不过在这极西之地,也没人深究这些。公爵一家起名字有个传统,无论男女皆以地名为人名,这座边陲之城叫宛城,而公主便叫做谢宛,这里似乎便是公主的封地,她的领民叫声公主,就更显得天经地义了。
谢宛生于神启日,这原本是个宗教意味极其浓厚的祭日,在旧传说里,神会在这一天降下神启,褒贬过去一年中的各种事件和人物,主教神官们借此肆意打压异己收受贿赂。提前花钱的,自然能得到神的褒奖,即使在神启日受到了责罚,购买赎罪券也能得到原谅。不过在三十年战争之后,人格神变为自然神,那个高高在上的灵魂不再能够对凡间事物指手画脚,神启日渐渐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反思与欢庆的节日。
自从谢宛六岁那年偷偷溜上了公爵府的花车之后,公主亲自参与这个节日便成为了传统,也是自那次起,公主开始得到整个宛城人的热爱。在十岁之前,她总是混迹在花车的顶层,和公爵府的艺女一起跳舞。等到大了一些,在十三岁之前,公主便坐一顶无边轿。再大一些,公主便骑一匹纯白的独角马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今天是公主十八岁的生日,十八岁已经成年,谢宛今天穿上了全身的甲胄。按照惯例,过些日子她就要离开西境前往帝都,既是求学,也为人质。
段卿心中憧憬着公主。虽然他们地位悬殊,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不过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并不会令人脸红。整个宛城一半的少年说过和段卿一样的话,剩下的一半也只不过藏在心里,说不出口罢了。
谢宛的容貌不是美丽或者漂亮这种俗气的词汇能够形容的,她此时穿着一身的银甲,背后斜挎着一柄长剑,气质不同于以往表现出的娇俏端庄,而是展露出令人心折的蓬勃英气。民间一直相传公主天资卓越,只是一直不知道走的是哪条道路,如今看来,谢宛选择成为一名剑灵。
段卿回头看向书架的第四层。那里孤零零的只有一本关于剑灵的书。相比于神学书与数学书的数量,显得尤为单薄。不过考虑到法师与剑灵之间绵延了几千年的鄙视链,也就能够理解了。
千年以前,剑灵与法师一样,处在蒙昧之中,他们迷信肉体的力量,以为自己的力量来源于肌肉与技巧。同样的,在那个黄金时代里,剑灵们进行了自我启蒙,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力量来源于意志。而意志不能凭空诞生,它不属于懵懂的孩童,不属于无知的莽夫,不属于自大的妄人,只有当一个人见识过痛苦,经历过绝望,体验过悲悯,只有当一个人认识了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却依旧心怀希望之时,才能称为拥有真正的意志。这份力量来源于见识,来源于知识,来源于你看世界的方式。剑灵艺术,究其根本,是哲学。
段卿抽出书架第四层的那本哲学入门书《哲学问题初探》,随意地翻开了一页。这本书已经被翻看的起了毛边,平时段卿看得最多的,就是这本书了,虽然不是很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像钝刀一样折磨着他的神经,但段卿依然坚持一遍遍的读了下来。
日渐西沉,公主也早已拐过了街角,隐藏在层层叠叠的高楼之后。段卿小心翼翼的收起了自制的望远镜。沙漠里入夜会比其他地方更加寒冷,段卿往壁炉里丢了两块柴火,将火苗挑高,紧了紧衣服。从这座废弃的法师塔回到宛城要走上大几个小时,段卿准备在这里凑合一个晚上。
今天是是宛城人的大日子,处处张灯结彩,欢庆一堂,但段卿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也没有几个朋友,还是躲得远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