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锦里做得了一手好菜是夸奖她,那么她带我去钓鱼的时候那彪悍的样子,简直让人顶礼膜拜了。
“我说老姐,你就不能注意点形象。”说这话的,是锦里和我共同的死对头苏锦必。
“形象。你跟我说形象,你看看你自己那副德行。”
“唉,姐,你是女孩哎!这能比吗?”
“管你女孩男孩,你今天给我钓到大鱼就是一条好汉子。”锦里说这话时,两只手挥舞着,颇有“领导范”!
“锦里,快帮我看看,这鱼钩是这样钩的吗?”
“来来来,你不用弄这个。我们去一旁等着就行了。”
于是我和锦里坐在河边一旁的荒草丛中,午后太阳的暖阳静静照耀在河水上,当每一束暖光照耀下来的时候,河水便唱着欢快的歌儿,牢牢的握住了一束又一束的阳光。
不时有成群的白鹅经过,和河边仅存的几颗樟树在河水中交相辉映,游离出闪闪发光的绿色影子和白色影子,忽而又白绿相间,叶子也似发了光,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村里的姐姐到这河中来游泳。”锦里手上折了马尾巴草,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流静静的说。
“那时候,河床比现在宽多了。父母都担心自己的小孩被河神收了去。”锦里看着我。继续说,“我父母也是。”
“可你后来学会了,不是么。”
“嗯,你看,就是从这儿,游到那边桥下。这么近的距离,我很笨,整整学了一个夏天,才勉强学会。”
“谁说你笨了。不是学会了么。”
“你就知道安慰我。”
“要知道,我每天放学偷偷跑来游泳,一个夏天下来不知道被父母责备打骂了多少次。尤其是我的母亲。”
“可你依然我行我素。”
锦里陷入了沉思,“我妈说我做事情不论结果,我承认确实是如此。”
“他们愈是反对,我做起来就更来了兴致。”
那天下午,锦里后来说了许多事,一个下午的时间是短的,一个下午的时间却又是长的。她说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曾记得了。
只有一件。
“那天,我正放学回到家里,拿了换洗的衣服正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恰巧被弟弟看见了。”
“他嚷着要我带他一道去。不然就去妈妈面前告发我。”
我听到这里,看了远方正在默默垂钓的少年。
“那你带他去了吗?”
“去了。不过是说好了他在一旁看着的。”
“嗯。”
“到了河边的时候,弟弟本来在岸边看我游,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就跳下水来。两边的水原是浅水的。”
“他一个劲的往我这边靠拢。嘴上还叫着,姐姐,救我,救我。”
“我心里想那水那么浅,准是糊弄我的。就不曾理他。”
“果然,不到一分钟,他就冲着我傻呵呵的笑。”
“后来呢?”
“后来,我游的远了一些。又听到他叫:姐姐,救我,救我。我便没有理会。”
“可谁知。这次他一脚便入了深水坑。呛了几口水才跟我求救。”
我听到这,不由的心头一紧。聚精会神的看着锦里。
“我潜水过去的时候,使劲拉他上岸。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弟弟已经这么重了,差不多和我同样的身形了。”
“我一看,没气了一样。慌了神。使劲的叫:弟弟,弟弟…”
锦里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溢出来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睫毛被泪水打湿了,眨巴眼睛的时候被阳光照的闪闪发光。
“后来呢?”
“后来,被一个乡亲硬是按将的回过气来。”
“不过,也就是这件事,方圆十里都传遍了,自那以后,他们都说我克弟弟。”
“我妈妈也是因为这件事,开始是打,到现在是骂。”
锦里是跟我说过这事的,以前她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沮丧着脸,我便知道是与苏妈妈怄气了。只是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
锦里的情绪多半是放在脸上的,可那天,她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竟没有注意到她微妙的变化。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这件事,对于她童年的影响竟如此之大。做为她的朋友,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不得不说是愧疚于内心的。
我不是一个好的朋友。
“哎。你们两个干嘛呢?我说姐,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妈该着急了。”
确实,这个时候已经日落三分,在苏家坡,酉时时刻便已到了晚餐的时间。
“你钓到几条了?”
“今天手气不好,落了空。”
锦里一脸不悦。
“关键时候怎么就不行了。”
“食堂不是有伙食的,不行的话,到时候吃食堂的。国家供餐,实惠。”
“没事的,锦里,走吧。”
我们从村头正准备回去的时候。一旁路过的爷爷说,“你们是来钓鱼嘛?”
他穿着一身旧军装似的破烂衣裳,一边扛着一把有些年头的锄头,一边扛了一对装满小便的木黑色马桶,那是用来施肥的了。带了个自己织的破旧大草帽子。
“苏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下地了呀。”
“我们庄稼人,一年四季啊,都在地里忙活,不忙啊,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苏爷爷,我替你拿吧。”
“不用,不用,看你们,这是准备回家了吧,不顺路。”苏伯伯一边弯着腰,一边挥着另一只空下来的手拒绝着。
“我看你们在钓鱼,是吧?”
我们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没结果吧,这时候啊,鱼儿很难上钩。这河水喘急的更是难上加难。”
“你们要是不嫌麻烦,明天啊,去河流上源大水库,哪里啊,有一个几十年的水库,刚刚好有一条分支的小河流到这边来。”
“我可是听说,那小河里面小鱼,田螺,河虾,河蚌…一抓一大把的呢。”
“就是地方远了一些。”
苏锦必听到了,说道:“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赶明儿就去看看。”
许多奇妙的事情,总是在无声无息中就发生了,在当时看来,是多么的稀松平常,多年以后辗转回忆,才发现,多少平常早已道不出平常的趣味。
自从上次钓鱼事件发生之后,锦里愈加玩得更疯,经常可以听到邻家的哥哥姐姐们调侃她,说是性情大变,而我认识的锦里,从来都是活泼的可爱。
倒像从未变过似的。
比如,她总是爱穿着一件类似旗袍的汉服,我这样说,你可能想象不了。
优雅与端庄结合,况且还是在一个乡下野丫头的身上,就更是“语无伦次”了。每每看到她穿着这一身天蓝色裤衩“旗袍”,我就会想起那天在村里看的露天电影《英雄儿女》,电影里的小芳和锦里的模样简直入木三分,倒不是长得像,而是那股子精神气儿,那眼神,迸发出来的热血激情以致于让我多年记忆深刻。
此后,我们便经常长途跋涉抵达河流上源的大水库旁,妹妹也爱上了田螺和鱼虾这几类菜,当然了,刚开始时,总是嚷着要锦里来做客。
想来是被我之前放出来的“毒药”把味蕾吓着了吧。
锦里的厨艺当真是不一般,竟然连我也收服了去。但也是这一份临渊羡鱼的心境,让我在原汁原味的乡下农家菜中得到了自己的一个小天地。
为此暗暗自喜。
那天,天刚刚蒙蒙黑,“姐姐,我吃完了。”妹妹一边津津有味的趴着最后一口饭,急迫的说道。
“吃这么急,是想看电影了罢?”
妹妹瞪了我半响,忽从小木椅上挑起来。“我去找锦姐姐,锦姐姐肯定会带我去的。”
我不语。
……
我正在洗着碗,锦里跑进来拽我的胳膊。
“快走了,等会占不到好位置。”
“等等,我洗下手。”看她一脸着急的模样,我心里竟然来了兴趣,悻悻然的把洗到一半的餐具放下来,用一旁的米白色纱布擦了擦满是淘米水的双手。
抵达的时候,才能知道锦里并不是空穴来风,多的是火急火燎赶来的乡亲们。
有唱着乡间小曲的,大半都是战争时代激昂顿挫的高歌被“从良”了,流传成这民间小曲;有的则一班子熟络的人围在一起,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嗑着瓜子的,坐着翘着二郎腿的,还有谈论着我们所谓的“八卦”的人群儿,总之,有趣的事儿到处都是。
但同时,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占却了位置,步伐中又彰显急迫之情,谈天阔地的时候,脸上自然的流露出喜悦。
一天的疲惫卸载下来,此刻的他们,有着一种乡下人家独有的随性。
“来,心儿。你带妹妹坐这边。”锦里不知从那拿出两张小板凳,跑到前面占了个位置便喊我。
我过去的时候,“不用了,我们站着就好。”我拉着妹妹的小手,站在一旁。
我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和锦里客气,只是露天电影放映的地方就在村头的大榕树下,离我们家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因此小板凳也就稀罕的很。更何况方圆几里都是稻田和山林。
这道理我自然是懂得。
苏锦必嚷着“乡亲们,电影就要开始了,请大家搬好板凳。今天我们要看的这一部战争片是《英雄儿女》讲述的是抗美援朝时期的战争故事。”
全场鸦雀无声,乡亲们都齐刷刷地看向苏锦必,这个不到十四岁的小男孩。
等到他讲完,一阵掌声啪啪啪的响起来。大叫声,欢呼声,夹杂着田野中的蟾蜍等不知名的叫声。
电影开映了,全场更是寂静,中间的多数坐着自家带的小板凳,两边簇拥站着的,多半是背靠手的姿势,锦里抱着妹妹和我挨排坐在最前面靠边的位置。
我身旁的一位老奶奶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她盘腿坐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刚一回头,才发现,大半的乡亲已经都坐下地上了,仰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
我起身,走了出去。
示意奶奶可以坐下,她微笑着点头。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双腿已经弯曲的不成形状。
我猜想,奶奶定是高龄的了。
后来很久之后,直到奶奶去世。我才得知,那年,奶奶高龄已有八十九。
我走到后面来,一排排的都是紧靠着。
盘腿坐着,一个个后脑勺端正的样子,后来在许多的电影院再也不曾见过。
那背影,是乡下人家多么零落而满足的集聚点。
这一场电影,对于老一辈的父老乡亲们来说,就是一场盛大的视觉演出,是他们的“文化”餐。
“你喜欢看,日后带你到大城市的电影院看。”正想着,苏锦必从后头冒出来,冷不丁的说这么一句话。
“电影院有什么好看,你喜欢。自个去看。”
“你怎么这样,我这会可是好好跟你说话啊。”
“哦,是吗?”
我转身走到另一边去,看着前面正在聚精会神看电影的锦里。
妹妹在怀中已经睡着了。
苏锦必跟着走过来,“你知道这部电影是改编谁的小说吗?”
“巴金。”我冷漠的吐出这两个字,马上就后悔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也是我姐姐同你说的。”苏锦必忽而凑近了来问。
我转过头,正对上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神,怵了一会儿。
在那样晦暗的灯光下,那样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
一件黑色的高领毛织套在半开的风衣里面,修长细瘦的的身形完美的衬托了风衣的弧度。
我的心一紧,忙急促的说“电影放完了罢。该回去了。”
“急什么,还有最后一分钟呢。”
这时候人群已经开始骚动,熙攘着,有困意袭人的说困了,大部分都还沉在电影情节中……
“观众同志们,今天的电影放映完了,下次再见!”忽听一旁的大叔大声的宣告,这场电影到此告一段落。
“你觉得王成刚刚说: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这句话是不是很震撼啊?”
“我以后要是上战场,一定向这种偶像学习。”
“风烟滚滚,唱英雄……”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心儿,你怎么不说话。”
我回头给了他一个白眼。
“不是吧,我唱歌真这么难听?”
“锦里,我来背吧。”
也是从那一晚,我发现锦里的身上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魅力。
而这种魅力,我竟是从一部电影中感悟出来的。
我想,那么艰难的岁月他们都熬过来了,也是从那一刻我开始喜欢巴金的这一部小说《团圆》,喜欢是因为,我由此而坚信,我的父亲,母亲,终有一天也会团圆。
此后又是漫长的艰难期,我带着妹妹上学,她也乖巧了许多。只是还是会时不时的问我。“姐姐,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而每次,我就告诉她。
“快了,快了。”
直到半个月后……
“心儿,妈妈回来了。”
妈妈,妈妈,我嚎啕大哭起来,这段时间的压力,愤懑,无尽头的绝望,在这一刻,都发泄出来了。
妈妈的头发弄成了短发,卷发式,染成了桃红色,脸上化了浓浓的妆,手上提着无数个大包小包,笑得很灿烂,和春光相得益彰。
“心儿,妹妹呢?”
“她在里头睡觉呢。”
“心儿,爸爸有没有回来呢?”
“没有,爸爸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联系我们了。”
“心儿,你听妈妈说,妈妈忙着赚钱,这些是给你们买的衣服,还有好吃的,你看,还有,心儿,这些钱等爸爸回来了就给爸爸,妈妈还要出趟远门,记得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
我皱皱眉,“妈妈,你还要出去吗?”
“妈妈要赚钱啊,这样你才能念书,将来才可以过上好日子啊。”
我看着母亲,有委屈,有不舍……。诸多情绪堵在心口。
母亲看着妹妹,“心儿,你长大了,知道照顾妹妹了。”
说完妈妈便转身走了出去,我跟着跑出来,那个金叔叔的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口,他戴了墨镜,向我做了个打枪的手势,妈妈坐在他的副座上,不知道是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还是从来没在意她的背后是什么眼神。
总之她义无反顾的走了。无论是有不舍,还是没有。
我想母亲当时是不舍的,虽然我无法知道她内心的诸多情绪。该责怪谁呢?
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户上,投射出五彩斑斓。只是可惜碎玻璃的光再漂亮也是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