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瑨放下手炉起身,走到书桌上那副早前已算完工的《六祖坐禅图》问道:“妹妹可是画好了?”潋汐点头道:“画是画好,只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四哥哥你帮我看看,可有哪些地方欠缺。”长瑨拿起来仔细欣赏,只见画中:秋风气爽,天高云阔。一颗粗壮的古木,树叶尽落显露枝干,看起来嶙峋有力,后面一棵小树却枝繁叶茂,结满果子,露出强烈的生命力。树下一个老僧,身穿朱红袈裟正闭目养神地禅坐。身边的俊俏小童,拿着竹竿正在敲打树上的果子。长瑨笑道:“妹妹此画的笔锋有些临摹吴道子的痕迹,却又不困于局势,另有出新的走势,这个很难得的突破。”
潋汐道:“那你可看出有何不妥?”长瑨把画重新放好笑道:“妹妹的构思布局巧妙,笔画走势惊艳,并无不妥,只是手中少画两物。”潋汐急切问道:“缺少哪两物,你且快说?”因为激动小手还拉上长瑨长袍的袖子。长瑨见她如此娇憨可爱,指着画给她瞧,说道:“若是在果树上画上两只被惊飞的名禽,及在六祖身边画上一只驻足观望的仙鹿,这样一动一静,与六祖的静,小童的动,交相呼应,又能烘托怡然自得的生活气氛,岂不是妙哉。”潋汐看着画,又看着长瑨,笑道:“我之前为何没有想到呢,难怪我总觉得缺点什么,若是没有这两物,这画面就太严谨些。”长瑨笑道:“正是。”说着霜歌和雪舞端着茶盘走进来。
雪舞替她掀开仕女图软帘子,霜歌端着茶盘进来,那盘上放着一把紫泥粉彩花鸟纹六角小壶,另搭配着两个同样款式的四角茶杯,放在潋汐与长瑨之间的案几上。
长瑨闻着顿时一阵清香扑鼻,带着青草味,虽未用舌头品尝,却已清香入脾。霜歌笑着给两个给各斟了一杯,奉了一杯给长瑨,又奉了一杯给潋汐品尝。
长瑨亦不急着品尝,放在手中打量,只见这茶叶青黛舒展,汤水如月下之白,实在是惊讶,再放在唇边微微品尝,味如豆乳香醇,气韵神通,细腻润滑,让人一下子神清气爽,恨不得在多尝几口。
潋汐吃了一口,放下茶杯说道:“这茶如何,可符合你的脾胃?”长瑨笑道:“妹妹说笑,这茶色味香韵,无可比拟,此乃茶中之王也,若是这茶还不合我的脾胃,怕是再无好茶可喝了。”
潋汐抿嘴笑道:“正是,若不是因这茶不好存储,又得现采现焙,只怕得进贡入朝。咱们能喝上它,也算是几世修得福气。”
长瑨把手中的香茗喝完,又让霜歌斟了一杯,笑道:“我在老太太身边不知喝了多少好处,还没有吃过怎么好吃的茶,实在让人唇齿生香。”潋汐听他如此爱喝,连忙说道:“这茶不好得,你若喜欢吃,我那里还剩下四五斤你都拿去吧。”
长瑨摆手说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况且这些好茶定是淮二叔赠给,必是他的一片爱女之女,我那里能索取。妹妹若是不嫌,往后我若嘴馋了,并来讨吃一杯,望妹妹不要怪罪也就完了。”潋汐见他如此,笑道:“那好,我让她们收着,恭迎你下次来吃。”
说着,眼珠子啾啾地盯着他的嘴唇,问道:“你的右嘴边有个黑点,是从哪里来的?”长瑨不在意笑道:“应该跟二哥哥烤火的时候碰到木炭。”说着伸出衣袖想要直接擦掉。
潋汐连忙拦住他说道:“等下我拿手帕擦,别好好的衣服弄脏了。”说着走到他面前,低头拿出手帕替他擦干净。
长瑨乖乖地任由她擦着,鼻子间道到一股幽香,不知是衣服的熏香还是女孩儿的体香,实在芳香迷人让长瑨一阵骨酥心醉。
潋汐娇憨地瞪了他一眼,又归了座,长瑨转移话题说道:“后天就是腊八节,老太太每年都带着众人到铜华寺烧香拜佛,到时你也一起去罢。”潋汐摇头道:“寒冬腊月,又要车马劳顿,又要兴师动众的,还是不去得好。”长瑨急道:“家中的姐妹也要去,妹妹一人在家岂不无聊,况且那一日又恰逢大庙七、八之期,实在是热闹之极,妹妹何不去瞧瞧。整日闷在家里,胡思乱想的反而对身子不好。”
潋汐也听堂兄弟们谈论庙会的繁华,只是从未见过,好奇笑道:“那庙会可有哪些好玩的?”长瑨见她来了兴致,连忙说道:“那可多了,若要形容给妹妹听,唯有两句诗: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多少贵人闲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大体说来都是些金、玉、铜、瓷、珐琅、木漆雕刻等古董儿,再有各个朝代的书画碑帖等墨宝,及各店的簪钗珠翠等首饰,胭脂水粉等女孩儿东西,再有就是花局子,药店儿,宠物儿,及绫罗绸缎,各地小吃食等,若是运气好,还能看到耍杂,吞剑,西洋景,相声儿,说书的,摔跤的,唱小戏等表演。”
潋汐道:“你们这样的人家,老太太、太太能让姐妹们下去逛庙会?”长瑨失笑道:“自然是不能的。前年,我背着众人,偷偷带三妹妹逛过一次,两人玩得尽兴,人流又多,半路既然被一队人马给冲散了,幸好都带着婆子才没有迷路。只是事发之后,太太管得更紧,若是没有要事,半点也不让出门的,就算要出去,也要带着三四个小厮才行。”
潋汐失望说道:“太太既这样管束,姊妹们又如何逛庙会?”长瑨溜了她一眼,得意说道:“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妹妹有所不知,那庙会就在铜华寺东西两边,咱们站在楼上可以看见楼下的各色玩意,到时候姐妹们在楼上看中什么,带着纸笔统统记录下来,我再另外带着小厮帮姐妹们置办。若是较远的,我把房里的西洋镜带去,保证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潋汐惊喜问道:“此话可当真。”
长瑨笑道:“千真万真,去年我就怎么办,替姐妹们买了好些新鲜玩意,大家都高兴坏了,还说今年再次,定要再挑些精巧别致,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潋汐激动笑道:“若是这样我定是要去的,到时你可别诓我。”
“那真是太好了,我明日告诉姊妹们。”长瑨听到潋汐要去,自然高兴坏了,两人又说些庙会的风貌,又说那一日要采买的物儿,真是言语温存,好不亲密。
那行露见长瑨赴筵半日,别人都散了他怎么还未回来,免不得在面前寻了半日,后听看守紫竹林的妈妈说,四爷往梅洲馆去了,并匆忙提着六角珐琅星愿灯寻了过来。长瑨见她只穿了粉色水锦弹花棉袄,搭着天青绣花夹棉背心,下面是洋红银线团福花纹的马面裙,因为穿得单薄,冻得拱肩缩背,起身惊讶道:“外面风雪交加,你怎么还来?”
行露为了寻他,找了大半个园子,谁知他却躲在这里,跟别人风花雪月吃茶说笑,顿时又是冷又是累,又是埋怨又是嫉妒,没好气说道:“四爷顽得连家都忘回了,你既不回,我也不敢怪罪,好歹也该告诉一声,免得一屋子人担心。这算什么回事,白白让我找了许久。”说完,眼眶渐渐湿润。
潋汐与长瑨对望一眼,见行露如此情景,料定必是心里委屈。长瑨连忙过来,作揖赔罪说道:“好姐姐,担待我这次,实在跟潋妹妹说话,忘了这事。”潋汐原要请她入座吃茶,这会子见她撒气,又是因为她耽误长瑨,反而不好劝慰。
长瑨见她一身的风雪,怕是在外面待了许久,顿时有些愧疚,呐呐过来赔笑道:“好姐姐,你先别生气。好歹坐到火炉边,也好趟趟满身的雪气。”行露那里肯轻易原谅,歪过脸去就是不理他。潋汐连忙示意雪舞,雪舞心领神会,拉着行露的冻僵的手儿说道:“姐姐先别生气,你瞧你四肢,冻得像似冰块,身子还在发颤,还是先跟我上去穿件厚衣。”说着接过霜歌递过来的手炉,硬是塞在她手上,行露确实身子发冷,半推半就跟着雪舞上去。
潋汐见她上去,偷偷对长瑨说道:“平日见她温柔体贴、宽容贤惠,谁知生气之时也是个厉害人。”长瑨失笑说道:“妹妹别往心里去,她不过是冲我撒气呢。”潋汐说道:“我能有什么气,她再厉害也不是对我。只是你确实有错,好歹该告诉一声,她见你许久未回必然担心,又不敢去前面回话,独自冒着风雪出来,怕是连晚饭还没吃。”
长瑨拿过斗篷,一边系着斗着,一边戴着雪帽,说道:“这事都怪我,回去之后,我再给她陪个不是。”潋汐见外面鹅雪漫天,恐是下了许久,悠悠朝霜歌问道:“行露姐姐刚才在外面,可有穿着斗篷过来?”
霜歌说道:“要是有也不至于冻成那样,连端着茶盅都手颤,我见她那样,把姑娘去年赏我的一件米色镶金回纹边梅花折子纹洋缎对襟银鼠褂子给她先披上。这会子好些了。”潋汐说道:“她出来半日,必是冻得僵硬,你让婆子们煎药的银吊子赶紧煎两碗姜汤,让四哥哥和她吃了再走。”霜歌听了连忙吩咐去了。
楼上,雪舞陪着她在自己屋内说话,行露身子渐渐暖和些,想着纵使有天下委屈,也不该在这里撒气,若是姑娘多心,误是对她撒气,岂不是大大失礼。
于是捧着手炉连忙下楼,见长瑨穿戴整齐,两人歪着头,正在看着手中的诗集,长瑨急道:“妹妹说得几位诗人,若论诗的雄浑瑰丽,豪迈潇洒当属张九龄。若论诗的清淡自然,了无痕迹当属孟浩然。若论诗的沉郁顿挫,精练写实当属杜工部。若论诗的精巧自然,佛味哲理当属刘禹锡,若论诗的奇崛雄骜,鼓雷捣电当属韩昌黎。”潋汐笑道:“初唐四杰如何?”长瑨说道:“初唐之时,唐人多行齐梁的形式主义风格,此四人别开生面,把诗扩展到长安古道与塞外江雪,增了许多送别诗,也开了诗的新风格,不过此四人各有偏重,王、杨以五言律诗见长,卢、骆擅长七言古诗。”
潋汐说道:“通读诗词三百篇,最喜韩昌黎的奇,李贺的诡,义山的隐,杜浦的忧,最不喜白乐天的俗,不过他也有好的,闲适之句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惊心之句也有: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等警局良言。”长瑨说道:“此俗非彼俗也,乃文章以小见大之法。”说着捧着茶盅吃了一口,抬头时,见行露正在一旁听着,笑道:“可好些了?”行露笑道:“多谢她们奉茶奉衣,身子暖和许多。”
说着走到潋汐跟前,福身赔罪道:“姑娘,刚才我心里急躁,当着姑娘的面说了许多糊涂话,实在有些失礼,请姑娘别往心里去,我不过埋怨两句。”潋汐笑道:“你向我赔什么罪,你是他的丫鬟,有错无错,自然是恼他,我又何必庸人自扰。”行露听了笑道:“姑娘没往心里去,那我就放心了。”说完,霜歌并捧着两碗姜汤过来,潋汐说道:“我见你冻成那样,吩咐底下婆子们煮了姜汤,你们喝了再走。”
长瑨见行露态度和软,想要借此赔罪,于是替她把姜汤端了过来,亲手捧到她跟前,躬身笑道:“好姐姐,你快喝了罢。刚才让你在外面受罪,都是我的不是。”
行露见他服软道歉,心里舒坦少许,淡淡说道:“你是主子,我是奴才,那敢让爷们伺候的理,说出去也没个体统。你只管喝你的罢,我另外再拿就是。”说着,向霜歌等人道谢,捧了另一碗喝下,长瑨见她喝下那碗,自己只得喝下手中这碗。临走时,两人又亲自向潋汐道谢。
潋汐见他们喝完,继续捧着诗集,懒散地在灯下翻阅,虽不在意他们,却把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闹了这场思来想去,潋汐终于看出究竟,想来两人不仅是主仆这么简单,更有一层比别人亲密关系,要不然怎敢如此撒气。
潋汐弄明白前因后果,放下诗集说道:“乘着这会身子热热,你们快些回去,免得那头找不到人,她们又追来,这来一个也就罢了,若是再来两个三个,我可招架不住。按说寻人原也没什么,左右给她们开门,只是这样来来回回,一晚上也不能歇息了。”
行露听了有些失神,知道潋汐这是借话取笑她们,顿时臊红着脸,提着灯笼先告退出去了。
长瑨说道:“今日是我疏忽,跟妹妹一时聊得尽兴,竟忘了白天黑夜,不仅扰烦你说了半日话,又费了半日神,实在该死糊涂。你好生歇息罢,我们这就走了。”说着出了藏珠楼的大门,沿着走廊出去。潋汐见他俩只提了一盏灯,急急依着门槛又道:“出门慢些走,让这里的妈妈提着两盏瓦灯跟着。”
长瑨双手撩紧斗篷,回头笑道:“你放心,只半刻时辰很快就到了,你别站在风口吹风,快去睡罢。”潋汐点点头,见他出了垂花门才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