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汐见姊妹皆去父母那里请安,自己并先带着丫鬟回了园子。想着刚用了晚膳,又吃了几杯酒,若是回去闺房躺着,未免肚子积了食,不如在园里逛逛,也可消消食、醒醒酒。
于是,登上叠石假山,伫立于两面假山之间的石桥,见园子西南边角种了一裹圆的山茶花,璀璨多姿的竟有四五十个品种,每种山茶树大的有成年男子般高,小的也有稚子般高,彼此交相呼应点缀,错落有致排列,在傲雪凌风中绽放娇艳的花蕊。
潋汐心神向往,越过曲折起伏的叠石假山,终于出了这道屏障,一路左拐而去,沿着一条弯折的平坦石桥,踏着细碎的小道,逛到刚才所见的山茶林。
身后的霜歌惊叹道:“姑娘,这金家也太奢侈了,这一片山茶,可得花费多少银子?”
潋汐笑道:“何以眼浅至此,大伯家也有一片,怎不见你惊叹?”霜歌说道:“那怎么能一样,大老爷府中的山茶只五六个品种,那比得了这里花团锦簇、赫赫扬扬的,实在庞大得震惊。”
潋汐纤指点着她的眉心,说道:“你羡慕也没用,咱们许家就算有钱有势,也不敢如此奢靡。岂不知:慢藏诲盗也。”
霜歌说道:“姑娘又说人听不懂的,这话是何意?”
潋汐说道:“意思是说:慢藏而不知防者,是教人使盗;冶容而好自炫者,是教人以淫,都是招惹罪恶之说。而这个园子把人间各处建筑精华汇聚一起,不啻于一个美的集合,如此繁华似梦的人间仙境,又哪里不招窥伺?”
霜歌说道:“姑娘这么说,这里岂不是很危险?”潋汐噗呲笑道:“是很危险。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霜歌听了急道:“姑娘,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快走罢。”潋汐只是吓唬她的,谁知她竟真信了,见她满脸着急,顿时格格笑道:“逗你顽的你竟当真了,你放心,金家毕竟是侯门公府,岂是别人随便敢窥伺的。”
霜歌这才放心,笑道:“姑娘,我去里面折几枝清雅秀美的,待会给你在书房插瓶。”潋汐笑道:“去吧,我在周围随便散散。”说着,霜歌并穿过树林,挑选好的去了。
潋汐折了一朵茶花别在髻上,一路沿着山茶树边沿小道散步,渐渐听闻有水流之声,原来前面有个假山围凿的小池塘,水池不深,只有半人高,是从源头的活水引导过来,方便奴仆洗漱衣物之用。
潋汐走了半圈,有些腿软疲倦,懒懒地靠着一块耸立的太湖石歇息,往后一瞧,只见两个妈妈正在池塘边说话,手里还拿着一根棍棒,显然正在清洗衣物。
潋汐来了几日,府里太太、小姐身边的人大致都有见过,此时仔细一瞧,两人倒有些面熟,一个好是大太太房里的徐妈,一个好是魏大太太房里的魏妈。两人都是太太年轻时的奶妈,当年陪嫁过来伺候,也算是有些脸面的人。
潋汐只听张妈说道:“告诉你一件事,今日大家到你们那边帮忙,刚才筵席方散,云姑娘派了丫鬟传话,说大家别走,姑娘另有话说。
说完没过多久,云姑娘并带着两个她家的媳妇,抬了一整篓筐的铜钱进来,说道:今日姑姑替我们一家接风洗尘,连累妈妈、嫂子们忙碌一日,请受衡云一谢。刚才我和妈说了:外面的客人好酒好菜的伺候,里面的妈妈、姐姐们,忙碌了一整天,连口热汤热菜也没吃,所以我和妈商量下,赏每人五百钱,让你们各自回去打酒吃,你们也别嫌这钱多钱少,好歹算我娘俩的一点心意。
你听听,这话说得让人舒服不舒服,可疼不可疼?这才是正经官宦世家调教出来的小姐,有涵养有礼仪,还懂的体谅下人,实在让人心疼。你说咱们身为奴才,若只为那五百钱为犯不着出力,我只为了她这个人品,就算又她白白辛苦一场夜算不得什么。
我原是推辞不受,说我们不过是奴才有吃有喝就够了,那敢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姑娘不用如此见外。况且你们远来是客,我们身为主家奴才,替主人照顾客人是应该的,哪能私下接受客人的钱,主子知道岂不是要怪罪。谁知云姑娘硬是要给,说我们辛苦一日,这是孝敬我们的,几位太太那边她已经说好了。若是我不接,就是嫌弃这钱少。我实在无法,只得道谢收下了。”
魏妈从一个小竹筒里,取出一把白菖蒲粉,撒在衣物存有污浸地方,笑道:“阿弥陀佛,我虽不在那里,云姑娘也念着我,又拖了太太身边的丫鬟喜儿,给我送了五百钱去。实在是事事周到处处用心,谁也没落下。我心里不知怎么感激呢。”
张妈妈说道:“可不是,我大类数了数里面的媳妇婆子,至少也有四五十个,云姑娘杏眼眨也不眨一下,一串接着一串送出去。我们一屋子的人别提有多高兴,这种体面可不是谁都有的,背地里都替她念佛说好呢。”
魏妈妈说道:“云姑娘这样的主子,谁会不喜欢她,比不得许姑娘孤高,来了也有几日,也不见她去我们太太那里坐坐,只派个贴身丫鬟,给我们太太送了几样见面礼,也就没有后来了,我们这些奴才,不管有脸没脸的,也没见她赏过什么,实在不像个大家子出来的。”
张妈妈说道:“这你就猜错了,我听太太们提起,许家在扬州可是名门望族,父亲是朝中正一品总督,人称许部堂,是朝廷的封疆大臣,他若是进京一趟,还得派兵清街列队迎接,比咱们老爷还威风呢。”
魏妈说道:“哎呦,难怪她眼高于顶,只是这样的人家,主子做派好歹也比云姑娘阔措,怎么反而吝啬,可见他家没有调教子孙,要不然怎么如此紧缩?”
张妈妈笑道:“许姑娘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在省外,她从小跟着祖母,这隔着辈分,难免娇宠她些也是有的。比不得云姑娘,魏老爷及夫人亲自教导,见她那气派模样,比怎么府里的姑娘还尊贵些。”
魏妈妈埋怨说道:“呸你也小声点,别顾着一时高兴,把话说过头了,若是让丫鬟听到,学舌在传给几位姑娘听,咱们俩岂不是要被打嘴。”
张妈妈笑道:“哎呦,幸亏你提醒,我一时高兴就顾不得死活了。罢了这水怪冷的,咱们快洗完好到我屋子喝酒去。”
潋汐听了半日对话,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又是无奈,想着刚来才没几日,只没给奴才们赏钱,府中的老妈妈并开始嚼舌头,拿她跟衡云比较。比较也就罢了,只是不该说她没娘,还说她没教养,实在可恶可恨。
无奈她暂时寄人篱下,又是远客,她们又是太太的奶妈,若是叨登出去,不仅得罪两位太太,自己也怪难为情的。况且父亲南下广东,这会哪有功夫派人来接,老太太又一心盼着她多住,她实在不好推辞。因此种种不得把此事隐忍在心,只是满腹的心酸委屈,却说不出来只得偷偷落泪。心想若是今日在家,她把此事告诉祖母,祖母早就把她们责骂一顿,何以让她们诽谤自己。想到这里,不由怀念在家的好处。
霜歌折了花,见潋汐坐在太湖石底下呜呜咽咽地哭泣,顿时慌张蹲下来问道:“刚才还好好的,姑娘怎么哭成这样伤心?”潋汐怕她多问,连忙破涕为笑说道:“没什么,刚风吹迷了眼睛,把眼泪都勾出来了,你花折好了?”霜歌信以为真,一手扶她起身笑道:“原来这样,瞧见姑娘哭得那样伤心,真是吓死我了。花都折好了,冬日天得快些,咱们还是家去罢。”潋汐忙用手帕擦干眼泪,两人沿着刚才的小道,往梅州馆去了。
话说长瑨原跟着老太太出来的,谁知又碰到长琰、长瑛等人来送老太太。见他怎么早就离席,硬是又拉着去吃酒,长瑨推脱不得,只得跟着兄长们进去,酒桌上见家中子弟及宾客谈的都是些男女风流之事,又说了些经商逐利之法,朝堂的为官之道等等,他实在不敢兴趣,若有人询问,也是得体应对。陪坐了半日,只说老太太派人来寻,辞了众人才得以早早离场。
进了园子,原本想回自己的金阙樨梦,奈何今日宴席,见潋汐寡言少语眉间愁绪,不知是何缘故,心里着实有些不放心,所以让丫鬟打着清绸油伞,沿着紫竹林及水上阙桥特意来瞧她一路。
进了梅州馆,四周灯火阑珊,见潋汐披着一件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围着兔毛昭君帽,侧坐在回廊隔板上,两只手儿交叠在一起,脸儿侧靠在手掌,看着漫天飘落白雪。
走廊上的雪舞见长瑨来了,连忙迎过去请安。长瑨把伞合上放在门后,问雪舞道:“潋妹妹这是怎么啦,一个人坐在哪里发呆,天寒地冻的,又没有火炉,也不怕冷着。”
雪舞摇头担忧道:“刚回来就这样,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坐在哪里赏雪,我们让她进屋去,她也不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长瑨连忙走过去,在她身边位置坐下,问道:“妹妹,你在看什么?”潋汐见到长瑨葳蕤地愣住了,痴痴然道:“你怎么来了?”长瑨原是有许多话要说,奈何却说不出口,只是问道:“你今日气色不好,所以过来瞧瞧你…妹妹可是想家了?”
潋汐被截住心事,眼眶红肿说道:“今日会上,见家中姊妹皆有父母陪伴,就连新来的云姐姐,也有母亲陪伴着,唯有我骨肉天各一方,实在是孤单凄凉。”
长瑨听她倾述,黯然伤神叹道:“古人有十恨之说,若是再加一恨,唯有生离死别。”潋汐撇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从小父母健在,又有祖母疼爱,兄弟姐妹相护,哪里懂我的心。我与你是不同的,纵使同样生在官宦书香之家,心却似个浮萍之舟,没有个安定之地。”
长瑨宽慰道:“我虽不懂妹妹的心,然骨肉亲情、天伦纲常我又何尝不懂,只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又哪里是人心所能左右的。不要说是你了,在这个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诸位姐妹,又有那个是真正随心的。不说别人,就说四妹妹,虽说生在侯门公府,但维二叔是庶出,柳二婶为人又粗鄙泼辣,她算是正房所生,身份却比其他姐妹次了一等,再者,她父母为人所诟病,这个府里,丫鬟奴才都是攀高枝踩低枝的,她自然跟着受了许多委屈。若不是老太太怜惜她,从小把她接到园子教养,她还不知道有没有清净的日子呢!”
潋汐听了这话,终于懂得长瑁眼眸那缕忧愁,为她叹息几声,说道:“虽然她父母有些不堪,但好歹有人庇佑,不像我像个浮萍似得,父母兄弟常年不在,祖母又早早过世,不是寄养在伯父家,就是叔叔家,虽说都是骨肉至亲,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长瑨听了不免为她伤心,渐渐眼泪滚落下来,说道:“妹妹何苦作司马牛之叹,如今虽不在自己家,但在这里,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姊妹们,那个不是把你当成亲姊妹看待,你又何必多愁善感哩。”潋汐说道:“虽说他们都好,但我毕竟不是你们家的人,他们虽不说闲话,但保不住底下的妈妈丫鬟们不说。”长瑨疑惑说道:“妹妹可是听到闲话?”潋汐冷笑道:“罢、罢、罢,说这些又做什么,没来你们家住几日,倒把一屋子事都叨登出来了,我何必呢?”长瑨听了这话,并知必有缘故,只是她不愿多说,他也不好逼迫。
潋汐不愿在谈此事,转而拿长瑨取笑道:“哎,云姐姐暂住在三妹妹那里,你怎么不去瞧瞧她。我瞧她博学多才,又是那么粉雕如玉可人儿,你不是该亲近她才是吗?”长瑨不知她是何意,笑道:“她是那边的贵客,又不是这边的,我白眉赤眼的去瞧她做什么。刚才见面,不过是两家礼节上的问候。”潋汐嗔怪反问道:“原来如此,那你三五不时来瞧我,可是因为我是东府的客人?”长瑨被噎得住嘴,最后害臊地说道:“纵使妹妹是西府的客人,我也每天瞧妹妹几回去。”潋汐见他呆傻的样子,噗嗤笑道:“真是个傻瓜,若是我离了这里,你可去哪里瞧我?”长瑨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哪里想到她却不信,不由一缕情丝无处安放激动道:“将来你自会知晓。”潋汐听着不由心神皆震,转身不再瞧他。
灰白的天空中落雪纷飞,把整个梅洲馆覆盖得纷妆白沏,潋汐戴着银丝棉纱的手套,把手心伸在外头,不一会儿,一缕缕雪花飘飘荡荡地落在掌心,潋汐把它放在嘴边轻盈吹拂,顿时落花缤纷,雪花飞舞。长瑨也学着捧着一掌雪,跟着她吹拂,潋汐回头与长瑨无语凝视,那一眼尽是星光璀璨,摇曳得长瑨心动神迷。潋汐见言语缠绵,举止温柔,心里受用许多,常年孤独悲愁的心渐渐温热跳跃起来,一股淡淡的情愫在心底蔓延。
两人玩了半日,长瑨怕她受寒,劝说道:“雪越下越大,咱们进去罢。”
潋汐站起来搓手说道:“走罢,四肢确实有些僵硬,咱们进去烤火。”
长瑨点头,两人并肩而入,分别坐在铺有芙蓉锦坐蓐交椅上,雪舞把一个貔貅鎏金手炉递给长瑨,又递了个莲花台鎏金手炉给潋汐,而霜歌忙掀开青铜盖子,拿着长嘴铁夹把煤炭翻转一遍,让碳火烧的更旺些,又加了少许松香进去,才合上青铜炉。
长瑨对霜歌笑道:“好姐姐,你快去给我倒杯好茶来。”霜歌笑道:“若是要好吃的,我们这倒没有,若是要好茶倒是好些,只是不知四爷想要哪种?”长瑨上次尝过她们的兰雪茶,心里还惦念着,听了她们还有其他好茶,顿时问道:“还有哪些好茶,都说给我听听?”
霜歌拿着手帕,比划手指笑道:“还有虎丘,兰雪,青萝,天池,六安。这几种皆是我们南方的名茶。”长瑨向潋汐说道:“六安常用来入药,且味道苦涩,我有些喝不惯。青萝,天池,兰雪,我之前都尝过,梅菊竹兰各有千秋,唯有虎丘茶还没喝过?”
潋汐嗔道:“你这嘴倒叼钻,一选就选个最好的。”长瑨不解问道:“此话何意?”霜歌替她小姐解释道:“这虎丘茶是其他几种最好的,可谓有市无价,纵使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长瑨笑道:“那我今日一定要尝尝。”潋汐吩咐道:“罢了,他今晚要是喝不到虎丘茶,怕是不舍得走。你快去烧水,给他沏一壶过来!”霜歌福身退下,潋汐想了想,又喊住霜歌道:“等等,把我前年收取的梅花雪水,用存星嵌螺钿龙纹茶瀛里的风炉,及猫仔陶罐单柄茶炉烧热,再用它来泡虎丘茶。”霜歌笑道:“知道了。”长瑨眼眸深邃笑道:“没想到妹妹还私藏茶具,怕是对茶道颇有研究。”潋汐说道:“祖母擅花道,茶艺,戏曲,我从小由她亲自教养,自然学的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