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
朱经农
此地所讲的题目,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
我们学历史的目的,并不是要专记事实,而且还要知道历史的功用。若是不知道它的功用所在,即将古今中外的历史记得一字不错,试问这样的读法,对于人类生活上有无丝毫影响发生呢?所以我们要学历史,第一不可不知道它的功用。大概讲起来,可以分为三条,而这三条都是极普通、极简单,而又为一般研究历史的人所不可不知的。哪三条呢?是:
(一)要知人类生活变迁的状况,不可不学历史。我们知道人类生活的状况,不是一成不变的,草昧初开的时候,人类生活非常简单,中间经过几千年的变迁,才进步到现在的状况。而将来人类的生活,更不知演进到何等程度。譬如从前的人,都将雷电奉为天神一般,一到迅雷风烈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掩耳咋舌、变色失箸的。后来科学发达了,我们才知道这不过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不但不敬畏它,而且还要想种种的方法来利用它,去适应人类的生活。又如从前的人见了大海,就望洋兴叹,以为海的那边是终究不能飞渡的,哪知现在不但造了几千吨的大舰游行于五大洋之上,而且还有海底电线、海底火车等等,完全将一个可畏的大海变成了交通的利器了。凡种种事实,不都是从人类生活上变迁来的?
我们再从人类本身上说,上古的人类,没有互助的精神,所以只知有个人,不知有家庭,更不知有所谓社会国家。后来经过无数的感觉,才知道人类彼此不可无互助的精神,遂渐渐地将爱个人的狭义意思扩充而为广义的爱家庭、爱社会、爱国家。今日我们知道不仅要爱我们的国家,而且要再进一步,将我们的爱,推而至于全世界的人类身上。近来这种精神已有表征了。——如前年华北旱灾,及此次俄灾,外人都尽力地赈济。——所以现在爱的范围一天扩大一天,互助的精神也一天泛涨一天了。虽然目前尚未达到大同世界的境域,但是我想将来一定会实现的。我们既明白了人类生活变迁的状况以后,还可以有两种益处:(1)打破狭隘的主义,就是不分人我的界限,虽是吴越,也成一家了。(2)免去主观的见解,就是不致泥古不化,武断一切的事情。
(二)要知造成现在政局的原因,不可不学历史。中国现在的政局,混沌腐败,已达极点,人人都知道是受一般军阀政客之赐。然而军阀何以如是专横,政客何以如是龌龊呢?我们从历史上观察起来,政客龌龊,那就不得不归咎于从前的教育了。
我记得二十年前,时常看见儿童所玩的恩物上或灯笼上,不是镌的“一品当朝”,就是写的“三元及第”种种的字样,这就是以代表当时的教育,简直是一种富贵利达的教育。有这种富贵利达的教育,结果就造成一班争权夺利、卑鄙龌龊的政客来误国殃民。至于军阀产生的历史,大概人人都知道,最初的种子,是下于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而暴长的革命时代,及革命告成之后,一切仍受武力的支配。年年的政局,只有破坏,毫无建设;遂使军阀的势力一天强大一天,而国计民生也就因之演成今日疮痍满目、不堪设想的现象了,这是我们对于革命的缺点深为痛心的!
总而言之,凡是一椿事的结果好坏,全看下的种子何如。中国今日的政局所以闹到如此地步的,就是从先的种子下错了。所以我们今日不想救中国则已,否则非一洗从前富贵利达的教育观念,打破军阀的武力思想,是不成功的。
我记得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某先生对我们说:“我不希望你们都为拿破仑,但愿你们尽成牛顿。”因为这两句话,所以我们后来几乎没一个人不是学自然科学的,这不是一种良好的教育结果吗?
(三)要想做一个伟大的成功者,也不可不学历史。
为历史上的人物,如华盛顿、牛顿等可以为我们的模范的,实在不少。不过我们最要注意的就是莫要蹈他人的覆辙。我们很相信袁世凯的聪明能力都不在华盛顿之下,何以华氏能够造美国,而袁氏不但不能兴中国,反令中国的前途日进于危险的地步呢?这个缘故,就是因公私的观念不同,所以他们的结果也各异。诸君读了历史以后,将来若达到袁世凯的地位,当要学华盛顿公忠为国的胸怀,切莫再蹈袁氏的覆辙啊!
除以上三条是讲历史的功用外,还有四条,我们学历史也不可不注意的:
(一)要注意原人时代的历史。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生活的进化及变迁,都发轫于原人时代。而且内容又比较的简单,使初学的人有路可寻,不致有歧路亡羊之虞,但是最要紧的,必须注意它的变迁状况,只记事实是无益的。
(二)要注意实业史。从前的人,但讲政治史,对实业史绝不注意。不知实业史关系于我们人类的生活,比较政治史要密切得多。我们知道人类生活的要素,就是衣、食、住,而衣、食、住三者,又无一不与实业有关系。
如瓦特发明的汽机,牛顿发见的引力,以及现在的恩斯坦发明的相对论,总之他们发明的结果,不仅有关于人类的衣、食、住,就是世界的文化也要受莫大的影响。我说这话,或者诸君有点怀疑,其实是一点不错的。我们知道传播文化的利器,就是交通上的火车、汽船。假使没有瓦特发明汽机,不说现在的南京没有这般文明,恐怕中西文化的沟通也没有这样快吧!照这样看来,实业史与我们常人的生活既如是密切,那么我们研究历史的,岂可不格外注意吗?
(三)要注意思想史。大凡一个国家,有一国家的思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思想的程序,是随时间、空间而变迁的。我们单拿国家的思想不同一点说罢。
例如欧美人民的思想都以为社会是人民公有的社会,国家是人民公有的国家;人人对于社会、国家都应负有一种责任和义务,所以社会上没有废事,而国基亦因之日增巩固。我们中国人则不然,莫说对于社会事业毫不关心,就是国家的存亡也如秦人视越人的肥瘠,以为不干我事。现在稍清洁的人,不是束身自好,遁迹园林,即是敬谢不敏,高卧东山。一国的人民都抱这种不负责任的思想,试问国家社会还有进步么?思想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基础,所以我们学历史,也不可不注意这一点。
(四)要注意名人的传记。我上面已讲过,要想做成功者,须向历史中去寻求好人物来为我们的模范,不过我们要晓得天下事无大小,断没有不经过一种困难而能成功的,试看历史上大英雄大豪杰,以及一般大科学家、大政治家,哪一个不是艰苦卓越从困难当中打出来的,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无坚忍的毅力,每遇困难,便垂头丧气,万事都灰心了。这样畏难苟安的人,还有成功的希望吗?拿破仑说:“字典中无‘难’字,惟愚人脑中则有之。”我今换句话说:“天下无易事,惟看人的毅力如何耳。”所以我们读传记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一个人一生的辛苦艰难,可以借此增加我们的毅力,以后遇有困难或失败的事,也不致沮丧失望了。
归纳起来说,历史是与人类生活处处都有关系的,学历史的人,不但要知道它的功用,还要注意以上所讲的四点,把它首尾联络贯串起来,那么对于历史总算有个具体的观念。若是割断了,那就成了一本流水账,还有历史上丝毫的价值么?
(《学灯》)
历史研究法
何炳松
一 绪论
我们要知道什么是历史研究法,就应该先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的定义有两种:一种就是人类过去的活动,一种就是人类过去活动的记载。历史有了这样两个定义,所以它比较地在我们脑筋中容易混乱。因为它一方面就指历史的本身;一方面又可以指历史的着作或历史的书籍。不过现在我们在科学上所谓历史,当然专指第一种人类过去的活动而言,并不是历史的着作,或历史的书籍。什么叫作研究法,这是很简单的,所谓研究法,就是探讨真理的方法。历史上的真理是什么?这当然是人类过去活动的真相。现在我们可以总括起来说:历史研究法,就是探讨人类过去活动的真相的方法。
在这里我要附带地说一句话:我们现在所谓历史研究法,同我们中国从前所谓“史法”,完全不同。从前中国所谓“史法”,专讲“褒贬笔削”这一类话;至于现在的历史研究法和我国向来所谓《春秋》的笔法完全不同。你们读完我的文章以后,就会明白现在的史法是什么?不论所谓《春秋》的笔法是否出诸孔子的本意,还是出诸后人的附会,当然大有讨论的余地。因非本讲范围所及,所以不去论它。
还有一点,我们中国人研究历史,向来注重历史的评论,就是所谓“史论”。就在现在普通学校里所出的历史题目中,还常常发现“汉高祖论”、“唐太宗论”和什么“萧何、宋濂优劣论”等不伦不类的东西。我们要知道:这种信口开河、事后论人的办法,无论它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根本上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风凉话,绝对不合科学态度的。即使退一步说,假定在文学中我们应该有如此一类的作品,那么它亦应该归入别的范围,不应该在历史着作中占丝毫地位。《四库全书》史部中史评一类的着作是科举时代的古董,除一部分与史法批评有关的着作以外,其余都应该排斥的。
现在继续讨论历史研究法的对象。历史研究法的对象,当然是历史;所谓历史,就是刚才所说人类过去的活动。不过这句话是很空泛的,究竟人类过去的活动是什么?照现在历史家的意见,人类过去的活动大体有五个方面(aspects):(一)经济方面,(二)政治方面,(三)教育方面,(四)艺术方面,(五)宗教方面。历史所研究的就是人类过去这五个方面的活动。但是我们此地有二点要注意:第一点,就横的方面讲,我们对于这五个方面并不是研究它们的支体,应该研究它们的浑沦,所谓浑沦就是这五个方面所并成的一个整个东西。第二点,就纵的方面讲,我们要研究的是这个浑沦的变化,并不是研究它在各时代中的静止(static)状态。换句话说:就是我们要研究活的和动的人类史,不是死的和静的人类史。什么是活的和动的人类史?怎样去研究它们?我们下面再讲,此地暂置不论。
在这里我又附带了一个感想,就是我们中国向来研究历史,差不多统是注重在片面的同部分的方面,或者在静的同死的方面,难得可以找出一本研究中国历史的书,能够注意到综合的和变化的一方面。例如:研究文化的状况,他们只知道分门别类地直叙下来。至于中华民族在某一时代中整个的文化状况怎样,他们就不去注意了。又如研究官制的沿革,他们只知道将历代的官制平铺起来。至于秦代的官制何以到了汉代就发生变化,其变化的情形怎样,他们就不去注意了。所以中国从前的历史着作是破碎的,不是整个的;是死的,不是活的。
现在讲一讲历史研究法和自然科学研究法不同的地方。第一,就是观察点的不同。科学方法里面的观察点,是在各种实质上求他们相同的地方;而历史的观察点,完全注意于实质上各种不同的地方。概括地说:科学方法,是在各实质上求同;历史方法,是在各实质上求异。第二,就是研究对象的性质不同,科学所研究的,专注意在许多实质中某一种原质,所以非常单纯;而历史所研究的,并不是研究许多事实里面的某一点,乃是将一件事实的各方面,作普遍的各个的研究。还有科学研究的范围,是有一定的,它总是由复杂而简单。至于历史研究的范围,就没有一定了:我们可以研究一个朝代的历史,也可以研究一个小时的历史;我们可以研究一个民族的历史,也可以研究一个人的历史。还有一点,就是历史处处要受时间、空间的限制,换句话说:就是历史的事实绝对不能离开地方和时代。时与地实在是历史事实必要的元素。至于科学就可不受这种限制。科学的真理,一旦发见以后,无论古今中外,都可以应用起来。第三,历史研究法的步骤和自然科学研究法的步骤,也不相同。自然科学方法所用的步骤,是观察和实验;而历史所研究的事迹,都是已经过去的了,没有方法可以观察,可以实验。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因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就是历史这种学问,可以说是纯粹主观的学问;而自然科学,大体上可以说完全是客观的学问。
在这里我又有一个感想,就是现在我们中国人谈历史,动不动就在历史里面求因果这句话我们从上面所讲的看来,可以说是无根之谈。他们以为自然科学都讲因果,历史既然是一种科学,所以历史也应该讲因果,这种比附的论调,完全是错误的。
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提出中国史学界唯一天才章学诚先生对于历史上的客观和主观,应该怎样辨别,怎样调和的名言。他在他的名着《文史通义·史德篇》上说: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
他此地警告研究历史的人要注意“天人”之际。什么叫作“天人”?依我的解释,所谓“天”,就是客观;所谓“人”,就是主观。他叫我们要将历史上的客观和主观两种东西分别清楚。他又说:史所载者事也……事不能无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焉,事不能无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生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