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预赛成绩还算理想,决赛时只要没有太大差池,勉强就能糊弄个不算难看的名次。
地点还是在阶梯教室,依旧是全年级直播,唯一不同的是季怀槿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不如前。她连续一个礼拜没有怎么好好睡过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阿拉伯数字、偏旁部首和英文字母就纷纷来捣乱。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失误,因为班主任还对她寄予厚望,而且这天一早骆优就送了她一条费列罗巧克力,还写了签语祝她成功。她离开教室之前,唐叙在背后用圆珠笔尖儿捅她,一脸戏谑地说:“不许给我们班丢人,听见没有?”
季怀槿有足够的不能失败的理由,所以上台以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照着妈妈教给她的方法,把阶梯教室里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当作一棵又一棵大白菜,傻呆呆地没有任何威胁地戳在那里。
第一个字吐出来之后,季怀槿很快便找到状态。
抽签抽到的必读课文是季怀槿练过很多遍的,袁子卿也逐字逐句地教过她怎样才能念得有感情。季怀槿开头表现良好,自己心里也愈发有底,往后几乎可以说是渐入佳境,不但旁白念得不卑不亢,连人物对话都拿捏着情绪诠释得恰到好处。她的声音好听,加上时扬时抑,又不急功近利,整篇课文念完后,评委老师都忍不住满意地点头。
和季怀槿相比,其他参赛选手的朗诵都咬文嚼字得厉害,难免显得有些浮夸。
个中诀窍还是袁子卿告诉季怀槿的,她说有的时候朗诵并非需要慷慨激昂,首先理解了文章要表达的意思,娓娓道来地对听众讲一个故事,反而更加得宜。
季怀槿正是谨记这点,才会在并不占优的情况下脱颖而出。
第一轮成绩出来后,季怀槿在所有人当中名列第一。
班里同学欢呼起来,段梓棋的同桌趁乱使劲推了他一把,激动地说:“神了啊你,竟然能预言成真!”在此之前,没人看好季怀槿会拿第一,段梓棋却力挺她。
段梓棋笑了笑,偷偷转过头去看唐叙的反应。
唐叙沉着脸,若有所思。可段梓棋发现他看的并不是教室前面的屏幕,而是季怀槿空空如也的座位。
或许是感应到有人在看他,唐叙忽然收回目光,朝段梓棋的方向看去。
段梓棋不期然与唐叙四目相对,一时两人都有些意外。段梓棋原本下意识想要挪开视线,却又按捺住了,定神望着唐叙。
唐叙了然地看着他,然后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这时候全班都仍旧处在兴奋的情绪当中,没人注意到班长和副班长之间用眼神传递的较量。可这些兴奋的同学之中,只有骆优例外。她敏锐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第二轮加试,有选手抽到的题目是即兴创作一段描写“雪中松柏”的短文并朗诵出来。季怀槿的临场发挥能力几乎为零,听到这个题目被别人抽走的时候还松了一口气,觉得再不会出现比这还难为人的考题,谁承想轮到她的时候,竟然是当场口齿清晰并流利快速地念一段绕口令,而绕口令里的相近词竟然是“四”和“十”。
对于季怀槿这个清浊辅音不分的人来说,无异于在劫难逃。
她当场就觉得自己完蛋了,恨不能摔下手里的试题纸就跑。她为什么要答应参加“朗诵比赛”,让全年级的老师同学有看她出洋相的机会?尤其是那个唐叙,他现在一定正对着电视等着看自己笑话呢。
季怀槿心里慌成一团,手足无措地站在台上,雪白的打印纸被她捏得起皱。
评委老师催促她尽快开始,因为绕口令本身难度不大,考的就是现场反应,如果给了季怀槿准备时间,对抽到其他题的选手不公平。
季怀槿的头脑仍旧在抗拒着,嘴巴不知为什么却率先张开,纸上的文字被她机械地读成音节,而所有的音节像无数脱缰的马,从马厩里一哄而出,不受控制地朝前发足狂奔。这些受惊的马匹在奔跑的过程当中互相拥挤着,羁绊着,扬起漫天尘土,使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坐在班里的唐叙只觉得这一切更像是一场灾难。季怀槿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但很快被更大的发疯般的笑声吞没。教学楼里整个一层都沸腾了,响声汇集在天井里久久不能散去。连自己班的同学有的都忍不住笑起来,一开始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但由于其他教室传来的笑声太有感染力,而季怀槿窘迫的样子又太滑稽,终于他们还是笑出了声,彻底从“集体”的立场上叛变。
唐叙很烦躁,心脏也跳得厉害。作为班长,他想出言呵斥他们,双手已经攥成拳,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别笑了”这句话说出口,只能任由自己在这怪诞的笑声里忍受精神上的煎熬。
他凭什么要帮季怀槿?她在全年级面前现眼,那简直是他唐叙最期待的事情。
可他又为什么觉得自己压根儿高兴不起来?
终于,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使了一个眼色,才如冷水浇熄了台下的嘲笑声,也使唐叙可怜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唐叙比季怀槿更知道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窘境。这所市重点初中里有百分之六十多的孩子来自大院,这些孩子虽然平常看起来比其他孩子要谦逊有礼,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森严的等级制度,谁一定不能得罪,谁偶尔欺负一下也无所谓,都不会失分寸。季怀槿虽然是袁司令的外孙女,但以她目前在学校里的声望显然还属于“偶尔可以被嘲笑两句”的范畴。不仅如此,这些大院子弟打心眼儿里都对“成王败寇”这一传统生存体系有种特殊的敬畏,他们知道什么是赏罚分明,因为从小就是被这样对待的。
所以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在期末这段时间,季怀槿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了。
事实证明从她踏出阶梯教室那一刻起,之后发生的事情无一不在印证着唐叙的猜测。
季怀槿虽然在第二轮比赛中表现得一塌糊涂,但最后总成绩算下来,仍然得了个第四,名次混了个中游,可人却在整个年级里声名远播。
班主任老师趁她没回班里的时候已经事先嘱咐过了,比赛完了这件事也就该翻篇了,更多的精力应该放在一周之后的期末考试上。班里同学有所忌惮,当着季怀槿的面还能维持一团和气,可外班的同学没有这种约束,看见季怀槿的时候时常偷偷用眼神追着她,女生大多窃窃私语两句就罢了,最可怕的是年级里几个皮得出了名的浑小子,一见到季怀槿就阴阳怪气儿地叫唤“四十”“十四”。
季怀槿其实并不是个怕惹事儿的姑娘,要是搁从前,她早就劈头盖脸照着那些男生骂回去了。但人的脾气是会根据环境改变的,这里不是济南,而是连爸爸妈妈都得看别人脸色做人的地方,季怀槿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
她在学校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回家装得和没事儿人一样,只说朗诵比赛上发挥得凑合,最后得了个第四。但过了几天,袁子卿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她遭人笑话的事儿,回家抱着季怀槿安慰她,软着声音说:“你知道我刚去济南的时候最羡慕什么吗?”
季怀槿在她怀里吸着鼻子摇了摇头。
“那时候我多希望自己会像每个人一样,能说一口标准的济南话,这样我在人群里就不是特殊的,我开口的时候,也没人能察觉到我不是他们的同类。”
季怀槿闷着头想,她妈妈天生就会说北京话,明明带着大城市里的优越感,怎么反倒羡慕会说济南话的人?济南话有什么好学的?
“后来我才慢慢想明白,语言只是我们用来交流的一种方式,它因为地域差异而变得不同,可归根结底是为了方便我们与人沟通,如果你因为自己和别人说不一样的方言而放弃了它原本的意义,那不是显得太懦弱了吗?我们说话的方式,都是故乡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印迹。总有一天你会把普通话说得和学校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好,但那时候你也同样会怀念自己说家乡话的日子。”
季怀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事,可既然没能瞒住,她就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流露出任何关于这事儿带给她的负面影响。
看在妈妈的分儿上,季怀槿决心让自己坚强点。
那时候的季怀槿还不太明白,她所有的不痛快其实与她的口音并没有太大关系,那种满满的失落感,全都来源于被同龄人排斥与冷眼相对的无奈。
就像段梓棋迫切地需要有人来肯定他并不是处处劣于唐叙,此时的季怀槿在内心深处也多么希望有人能认可她,能透过她一次小小的失误,看到她是一个值得被珍视的女孩儿。
因为连她都快要看不起自己了,当她那具机灵而快活的躯壳破裂时,从里面露出来的竟然是胆战又畏缩、软弱得毫无防备的季怀槿。
不过救她脱离苦海的英雄最终出现了。
可惜那人却不是唐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