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伯瑞那边沉默了好长一会才说:“先别谈处理的事。这样吧,你等会就把事故调查报告传真一份给我,多晚我都等你……小阎啊,我在这里提醒你一句,每临大事有静气,先稳住阵脚,再从容应对。‘安教安学工程’是个民心工程,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市委市政府的绝大多数班子成员是支持的,我更是大力支持,关键是把好事办好,把实事抓实,你要多做解释工作,争取让大多数干部和群众支持你,这个很重要。”
阎子丹连夜写了个检讨报告,连同事故调查报告一起传真给了项伯瑞。项伯瑞提了点修改意见,阎子丹修改后再报到市委、市政府。
又过了两天,市委市政府的事故调查组赶到大平。县里由袁秋明常务副县长主持事故的善后事宜,当然也由他负责接待市里的事故调查组。阎子丹对袁秋明说:“积极主动配合调查,态度要端正,检讨要诚恳。要把我们工作中克扣干部职工工资启动‘安教安学工程’、‘安农工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我们不掩饰,该负的责任我们一定负。当然,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次并不复杂的意外事故,大造舆论,大肆煽动群众情绪,干扰县委县政府的主要工作,这也是事实……这些统统都要讲清楚,要让市里的调查组全面掌握情况。”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取证,市委、市政府排除一些舆论干扰,对这次事故已经有了初步结论,基本认可县里对该次安全事故的定性,并且认为大平县委、县政府在事故发生后处置得宜,能立即组织事故抢救,迅速向上级汇报,主要领导在处理期间坚守岗位。该次事故主要由施工人员违规操作引起,本次事故的主要责任在施工部门。
陈泠雨松了口气,也替阎子丹高兴。
当阎子丹他们正在为育才中学教学楼坍塌事故和“安农工程”信访的事忙乱的时候,王德意这边也没闲着,一直在背后捣乱。
王德意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受命到大平县调查克扣干部职工薪水搞农房改造工程一事。恰巧的是,又碰上育才中学教学楼坍塌事故,真是天助我也,这回非摘了阎子丹的乌纱帽不可。
他暗中运作,指点傅有义、雷大江搅浑水,又指使陈凤儿进行新闻跟踪,剑指阎子丹。社会舆论搅起来了,又有尚方宝剑,王德意还是觉得无从下手。
事情在那明摆着,阎子丹出发点无可挑剔,虽然工作方法简单鲁莽了一点,但效率挺高,农房改造工程进度走在全市前面。据说,上面还有领导说阎子丹有魄力有执行力。王德意调查来调查去,绞尽脑汁想在阎子丹身上找点事,结果也没找着,又想在调查报告中掺点私货,给阎子丹下点药,还是无从下笔。他有点懊恼,以前不该这么小看这个白面书生,以为他只是一个书呆子,结果发现他愣就是头犟驴,群众也上访了,电视也曝光了,调查组也来了,可他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干得更欢。
自从张永发被“双规”那天起,他就开始做恶梦。偏偏昨天雷大江还打电话向他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说省、市纪委已经组成调查组,听说已经悄悄进驻大平了。一场政治地震似乎正在来临,王德意像极了地震前的野兽,惶惶不可终日。
王德意在官场打混了几十年,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忽然感到心慌,仿佛听到省、市纪委调查组的脚步声步步逼近。方正那案件似乎慢慢在收紧,而育才中学楼坍塌事故如果追查下去,傅有义将首先遭殃,而他也逃不了关系。他听说过坊间有“阎王之争”的说法,看来“阎王之争”的优势渐渐向姓阎的倾斜了,而他“老王爷”似乎越来越无力挽回。
王德意反复思量,还是向邱副省长的公子——省国安厅邱处长摸摸底,这样比较放心。他一连拨了几次号,邱处长的手机传来“对不起,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此时,他不由得对邱处长产生了怀疑,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假货吧。现在想想与邱处长的交往,确实有些可疑之处。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他还是大平县县委书记,他参加全省一个招商会的庆功晚宴,晚宴盛会空前,嘉宾冠盖云集,有政府高官,有巨富老板,还有不少文艺界的名流。王德意春风得意,便多喝了几杯,这时一位30出头、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来到他面前,很豪气地跟他干了杯,抓着他的手说:“王书记,噢……应该叫您王副市长,下次有机会到省城来,给我个电话,我做东!”
这时候,省、市正在对王德意进行秘密考察,所以他要做副市长的事还属于秘密。王德意本来已有七分醉,听得年轻人称自己“王副市长”,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年轻人消息如此灵通,不简单呐!他再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觉得他举止文雅,似乎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便问道:“请问您是……”
年轻人双手递上一张印刷考究的名片说:“幸会幸会,敝人姓邱,现在省国安厅。”王德意接过名片,不由得又吓了一跳,急忙把酒杯放下,与年轻人热情地双手交握:“哎呀,幸会,幸会,年纪轻轻就当上省国安厅处长,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前途无量……幸会,幸会!”
王德意深知国安厅这个神秘的权力部门,能量无穷,深不可测。听说广东惠州市公安局局长吴华立就是裁在国安部门的手里,进了班房。这部门虽然不是打击腐败的部门,但它确实是悬在腐败分子头上的一把利剑。从此,王德意刻意巴结,把邱处长待为座上宾。开始王德意对他的来历还是不放心的,他不但自称供职于省国安厅,而且还是邱副省长的公子,他不方便直接从国安厅这个神秘部门核实,便从侧面打听,确认邱副省长的儿子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现在确实供职于国安厅,这才打消疑虑,极力巴结。这以后,在一些公开场合,王德意总是很骄傲很显摆地把邱处长介绍给别人,然后装作神秘,附耳跟人家强调:“人家是省国安厅的明日之星,邱副省长的公子,我的好兄弟!”
王德意正在惶惑的时候,傅有义却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过来说:“不好了!老爷子,刚才县纪委一下子带走了规划建设局原来的四个副局长,加上前几天的三个,原来的副局长全部被‘双规’了!这次更厉害,检察院也跟着来,都抄了家!”傅有义几乎要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呐!”
王德意说:“这下子知道慌了。你不是主意挺多的吗?上次的‘围魏救赵’就干得很漂亮!”他突然想刺激一下他,“有义啊,你要小心呐,你上次煽动教师上访、电视曝光,接着又暗中点火,鼓动建龙水泥厂的工人围攻机关大院,动静闹得这么大,说不定阎子丹已经盯上你了!”
傅有义更加害怕:“老爷子,您就别吓唬我了!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嘛,人家现在想着把咱们一锅端了!老爷子,我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办呐……”
王德意说:“现在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我早就告诫过你,让你别这么招摇,别这么嚣张,你能听进去吗?你自己也不想想,你当副县长就当副县长吧,还兼什么规划建设局局长,当规划建设局局长就好好当,却又搞出什么‘醉八仙’。我看呐,现在八仙已经进去七个,加上你就齐了!还有那个什么‘十三太保’,一听名字就像个黑社会,领导干部会怎么想,老百姓会怎么想……”
傅有义可怜兮兮地说:“我的老领导呃,现在说这些太晚了,我这想吃后悔药,人家阎子丹也不让我吃啊。”
王德意这才调整了一下语气说:“有义,你刚才说是谁去抓的四位副局长?除了县纪委、县检察院,还有谁,上头有没有派人下来……”
傅有义说:“据我所知,好像没有上头的人。”
王德意提示他:“这时候千万别大意!你找找人,从侧面迂回一下,摸一摸情况,确认是否有上头的人下来办案,比如省、市纪委,或者省、市检察院什么的。”
省、市纪委或检察院下来办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副县级以上的干部涉案!傅有义刹那间都快窒息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怪不得王德意说什么“八仙进去七个,加上你就齐了”之类的话,肯定是他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傅有义忽然感到分外的悲凉,似乎好日子快要走到头了。他握着手机,一时思绪茫茫,心烦气躁。
和王德意通过话之后,傅有义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王德意一调走,他和雷大江这帮人马上变成了没娘的娃,更糟的是,还来了阎子丹这样一个恶毒后娘,天天想着怎么收拾他们!
这一夜,傅有义失眠了,躺下又起来,再躺下又再起来,半夜自己一个人爬起来走到客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把80多平米的豪华大客厅熏得烟雾缭绕。他想到鸬鹚村的那块地皮,想到铁岭育才中学教学楼坍塌一死两伤,想到跟着王德意、雷大江干过的种种坏事,当然也想到了陈凤儿胸前那颗销魂的红痣……
就这样,傅有义一夜未眠,熬到早上8点多,便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憔悴了许多。他决定步行去上班,反正机关大院离家也不远。正想着,忽然手机响了,一看是县长伍达先,不由得眼里一热,到底是自己的老班长啊,这时候还不避嫌给自己打电话。傅有义接过电话:“您好,伍县长有事吗?”
“老傅,20分钟后有个紧急会议……你在家吗?噢……噢……你等着,我派车去接你。”
“好的,”傅有义高兴地说,“那我就在家里等着。”
傅有义心情舒畅多了,他站起身来,慢慢在家里的小院迈起方步。这幢小洋楼其实当时是照着王德意的“钓鱼台”设计和建造的,独门独户,三层连排,足有600多平米,庭院里有假山,还有个小喷泉,确实美不胜收。关键是,这里是他和陈凤儿偷情的安乐窝,自从有了在办公室的那次偷欢之后,他俩为了安全起见,就把安乐窝搬到此处,当医生的老婆一出差,他们就得空偷情。可以说,小洋楼的空气里直到现在还洋溢着陈凤儿的体香。他当时一高兴,还把办公室那个横幅都拿过来挂在此处。横幅是本市著名书法家居鲁石写的,连陈凤儿都赞不绝口,有时还站在横幅前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豆蔻梢头春意浓。
薄罗衫子柳腰风。
人间乍识瑶池似,
天上浑疑月殿空。
眉黛小,
髻云松。
背人欲整又还慵。
多应没个藏娇处,
满镜桃花带雨红。
傅有义就这么等着。想到自己从一个农民子弟一步一步做到副县长,又有如此豪宅,还有一个“火凤凰”作情人,心里很是得意和满足,昨夜所受的惊吓早忘到脑后去了。
突然,门外传来“哒哒哒”的喇叭声,傅有义精神抖擞地大步迎出门去。门外停着二号车——正是伍达先的专车。伍达先县长的司机摇下车窗向他招手。他急忙坐上去,赫然发现伍达先县长坐在车内。傅有义笑道:“真不好意思,还劳驾您伍县长来接我。”伍达先朝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冲司机说:“开车。”傅有义忽然心脏狂跳,感到伍达先似乎哪里不对劲。伍达先县长一路上也没搭理他,傅有义越发感到惴惴不安。下车后,傅有义跟着伍达先上了常委会议室,他忽然惊恐地发现会议室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他已经预感到末日的来临,硬着头皮跟伍达先县长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四个人,一个阎子丹,另外三个人不认识。
阎子丹冷冷地盯着傅有义,一言不发。其中一个陌生人向傅有义点了点头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的李同主任,这两位是省检察院的方明同志……”傅有义脑袋嗡地一声,顿时变得一片空白。这第一纪检监管室正是负责联系承办南华省东片12个地级以上市省管干部违纪违法案件和其他重要、复杂案件的核实、检查工作,他能不知道吗?省纪委和省检察院的同志和阎子丹交换了一下眼色,省纪委的李同主任说:“你就是傅有义吧?”
“咣当”一声,傅有义手里拿着的那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不锈钢茶杯掉在了地上,在地板上翻滚鸣响。傅有义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机械地点点头:“是……”他那空洞洞的脑袋里,忽然跳出两个字:双规!这大概就是让多少贪官污吏闻之色变的“双规”吧?昨夜王德意还让他打听上级纪委、检察院是否有人来大平呢,没想到自己还来不及打听,就已经被“双规”了。可怜自己大祸临头却毫无觉察。
这时,原来在外面站着的两个武警战士走进来,往傅有义两旁一站说:“走!”傅有义很快被带上一辆早就停在院子里的丰田越野车,车子无声地驶出了机关大院。傅有义一世风流,到头来终于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这正应了那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