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暴后,小巷里多了些许狼狈。青石板街上到处都是残枝断叶,地上积着一洼洼浑浊的雨水。小九人小腿短只能颤巍巍小跑着任由人高马大的掌柜牵着她往自己家里走去。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抬棺材的壮汉,街坊们都躲在自己家里没有人出来看这场热闹。丧礼是有很多都忌讳的,唯恐自己一个不慎身上就沾染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掌柜带着棺材铺的人来到小九家后,壮汉们进去将小九父亲的尸骨入殓。钢钉一寸寸的钉进赤红色的红木棺材中。小九紧紧的咬着唇,两腮颤颤,眼眶里含着一包眼泪。掌柜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温柔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小九盯着屋内正在一锤一锤敲着钢钉的人,随着咚咚声响,她看见那几个壮汉手中的铁锤一下一下的敲下来。她咬着牙哽咽道:“小九不哭。”
掌柜默默低下头看着这个还没到他腰际边高的小女娃。终究是穷人家的孩子,还这么小就知道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道理。最后一根铁钉完全钉入棺材后,有人朝着天空撒了一把金银纸钱,而后喊道:“起灵咯!阴人上路,阳人回避。”那声音拖得老长老长,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拿着一张白幡,身后四个壮汉慢慢的抬着棺材往外走去。铜锣声响,小九跟着掌柜慢慢的走在那群人的前面。头顶上,白纸一片片落在她的麻衣上。
当小九在一座新坟前缓缓跪下磕头时,储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耳边山风抚过,烧成灰的纸钱被风卷的漫天飞舞。小九双手按在地上,头缓缓的低下叩首,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变成一个无父无母无家的人了,终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掌柜远远的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着小九。
山风刮来的时候,隐隐约约中还传来一道道说唱声。掌柜只觉得有人再他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去却发现山路小径上空空如也只有那么几片凋零的叶子在空中回旋。
“啊!”小九惊恐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响起。掌柜反射似的转身却见一个满身泥污披头散发的道士正一手拽着小九的胳膊,此时他正咧着一张嘴边笑边夸张道:“祸端已起祸端起,汝命途凶囧,天命汝孤,世生世灭,仅尔一人,近亲损亲,无亲无友甚孤独,随我吧,随我吧,渡你一世罪劫,免你一世祸根。”
小九惊恐的跪在地上,一只手使劲的掰着他的手。小脸上满是泪痕。掌柜如风一般冲到小九身边,劈手从那疯道士手上夺下小九。只一转身便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将小九护在身后。疯道士一见,骂道:“你何苦来护这祸根?予我吧,予我吧,免得坏了你的命数,毁了你的轮回。”
掌柜双目如冰,他静静凝视着道士的双眼冷淡道:“即便是坏了命数,毁了轮回,我也护她生生世世。”
疯道士乍一听闻。稍稍愣了愣,忽而仰头大笑起来,顿时身旁狂风大作。灰烬漫天,疯道士疯疯癫癫的笑着从掌柜身旁走过颤颤巍巍的脚步走得并不稳当,他一步一笑的唱道:“尘世浑浊看不清,耳目不明识不清。明明是那孤风煞世星,人见人祸,人近人劫。却到底终究有人舍不得,舍不得。你问一声为什么?只说,凡夫俗子恋红尘,看不清,看不清……”
疯道士飘渺的歌声随着他那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头上。掌柜伸手从身后处将小九拖了出来,却见小九一脸苍白如纸,双唇微微颤动。掌柜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迹安慰道:“不要哭。”
小九缓缓抬起那双水眸看着他,晶亮亮的双眸里印出掌柜玉树临风的样子。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是不是真的命格不好?是不是我克死了爹娘?”
“天灾人祸这一切都是意外,与你无关。没有谁的命格是不好的,也没有谁的命格会克着另外一个人的命格,一切都是凑巧,凑巧到,刚刚好你出现的时候就是他们出事的时候。”掌柜波澜不惊的声音里似乎有安慰的作用。小九仰着头呆呆的望着他,掌柜只轻轻一笑,便带着小九往山下走去。大手拉小手之间,脚下是两行长长的脚印,一个大,一个小。风过时,卷起地上渐渐枯朽飘零的落叶,落下的时候,背景有些荒凉。新坟黄土上,落叶纷纷,有人说,叶的飘零是因为大树留不住。其实不然,叶的飘零,那是因为生命留不住。
掌柜在小巷深处开了间酒馆。白墙黑瓦早已被岁月染上了暗黄的颜色。门前两株垂柳长的茂盛,伸出来的枝桠掩住了酒馆牌匾上的名字。小九站在廊下仰头望去,她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掌柜拉着她一同站在门檐下,伸手遥遥的指着牌匾那四个隶书道:“红尘酒栈。”
小九一颗小脑袋稍稍偏过头看着掌柜,清脆的声音跟着他念一遍道:“红尘酒栈。”掌柜一脸赞赏的点头,满意道:“对,红尘酒栈,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了。”
小九点点头。此时红尘酒栈对面那间买杂货的铺子正打算开门迎客。身子发福的女店主抖着一身横肉站在店门口看到小九时,双眸宛若见鬼一般。她急忙忙的朝着掌柜喊道:“掌柜的,你做什么去领养这一个小妖精?道士和和尚们都说了,她命中带煞,谁遇上了谁倒霉。轻则损财重则没命。”
小九听着,小脑袋慢慢的低下来。眼中含着一包眼泪,她紧紧的咬着已经苍白的嘴唇。掌柜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状的朝着女店主说道:“无妨,我财多命硬,不怕她那凶险的命格。”
女店主见她的好心相劝掌柜完全不看在眼里。一时间有些愤怒的将扭着胖胖的腰身往店内走去。掌柜只一手牵着小九踏上了红尘酒栈的台阶。一手缓缓的推开那一扇雕花红木门,只听着那扇雕花红木门吱呀一声响起,小九圆溜溜的双眼随着那扇被打开的木门看见了那从镂空的窗棂上落下来的光。柔弱的光线成柱落在靠窗的那几张桌子上。小九想,她以后一定要对身边的这个人,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红尘酒栈内一进门是个半人高的圆形酒柜,上面摆了几坛酒。酒柜后面还有几个大酒柜成一字型排开来,酒柜上整整齐齐的罗列着一坛坛美酒。酒柜下方设着一些桌椅,整整齐齐,罗列有序,只是那上面都落了一层灰。掌柜只身往里走去,忽然站在逆光处缓缓回过头来他唇边携着一抹淡笑,双目温柔似水,只见他十指轻轻朝着她平伸过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进来。”
小九这才小心翼翼的踏进店门。身后华光万丈。她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一样,刚刚才被家人领回了家。从今往后,她真的可以在这个小小的酒栈里躲避凡间的风霜雨雪吗?这会成为她的避风港,而他会成为她的依靠吗?一切都还是未知。
日头渐渐升高后,小巷里开始人来人往多了一些车马喧嚣声。小九换了身干净的衣衫,拿着把一人高的扫帚站在台阶下扫着落叶。掌柜正坐在柜台上啪啪的打着盘。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偶尔会有几个人来店里打酒。掌柜让她带着人去酒缸里舀,这些人都是周边的街坊,或者是码头上打工的壮汉。一顿饭吃下来就要喝不少酒用来解乏,这些人分为精明,唯恐小九会给他们的酒里兑了水或是没满上,他们会扒拉着酒馆,双目细长精明的道:“满上满上,可别兑水,我可看的见的。”一整天里来打酒的还有小镇上最有名的花楼,那里的人要酒都是几车几车的拉过去的。小九还不明白为什么那间白天不做生意的花楼要这么多酒。她去问掌柜,掌柜摸着她的脑袋哄骗她道:“因为那里养着鬼,都是晚上出来活动的酒鬼,所以她们要买很多酒,小九可不能去那里知道吗?如若不然怕是要被酒鬼吃掉的。”
小九听着吓蒙了似的点头。掌柜颇为满意的看着,然后又回身去柜台上打算盘了。
太阳西斜后,掌柜领着小九往城外一户人家走去。红尘酒栈外已经关门落锁了。一路上掌柜走走停停,几乎是差不多天将完全黑合之后才来到城外那户人家。
小九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路上越走树林子越多,乌鸦的叫声就越清冷,寒风飕飕往她怀里钻。一路上猫头鹰诡异的叫声,声声不熄。小九疑惑道:“掌柜,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小九说这句话的时候,掌柜好奇的回过身来看着小九。疑惑道:“怕吗?有我在还害怕什么?”
小九不说话了。安静的一手拽着掌柜的衣摆,慢慢的跟在他身后。林子越走越密,最后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起来。小九的双眼被前面忽然亮起来的灯光晃了晃眼,她微眯着双目待适应周围的一圈光线后才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在离自己五十几米外的地方高高耸立着一座牌楼,牌楼上大红色的灯笼往一颗接着一颗的挂着。风吹过来时,大红色的灯笼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小九抬头朝掌柜看过去,只见掌柜一张素白的长脸却被那灯笼印成一片红光。乍一看上去,有些红光满面的喜感。小九好奇道:“掌柜,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随着小九的声音落下,空气中传来的阵阵喜乐的唢呐声也慢慢的飘落进他们的耳中。掌柜温声道:“来喝喜酒的。”
“喜酒?哪有人成亲是在晚上的?掌柜莫不是糊涂了吧?”小九缩了缩脖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的盯着周围忽闪忽闪的大红色灯笼里的红光。
“因为这是冥婚,所以只能晚上喝喜酒。”掌柜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