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一大早，陶叔就安排佣人们把大宅里里外外从上至下都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又在大门处和花园里挂了不少应景的红灯笼，以迎接新的一年。
当时针指向八的时候，我已经在健身房锻炼了整整两个小时，脸上的汗水大颗大颗滴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也几乎湿透。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运动过，感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尽情呼吸，一种难以名状的舒爽自身体里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
从跑步机上下来后长长地呼出一口二氧化碳，不经意低头一看，脚下的地板已经被汗水打湿一片，都能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出了汗很舒服，但汗水黏在身上却很难受，得马上回房间冲洗一下才行。
刚推开卧室的门，对面的房门也同时打开，回头一看，亦文正双手插在裤兜，两腿交叉斜倚着门框打量我：“怎么也不叫上我？”
我用手里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太早了，怕你起不来。”
“起不来？你几点起的？”他有些不服气地问我。
“六点。”我似笑非笑瞟他一眼。
亦文呵呵干笑两声：“是有点儿早哈。”笑完说：“六点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干嘛一大早就这么拼命？”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冬天最容易囤积脂肪，再不多运动一点，我怕你过段时间会认不出来。”
他摇头轻叹：“女人呐，一辈子都在为外表发愁。美丽，永远是你们最致命的东西。”
我说：“可不是嘛。”说完笑着关上房门。
冲完澡下楼吃过早餐，已经快到九点。亦文去了三楼的影室看电影，我则跑去花园找老爷子商量事情。
天空时不时飘着点小雨，绿色的草坪上，一颗颗轻盈的露珠在叶尖摇晃，晶莹剔透，灵动柔亮。
老爷子在温室花房倒腾他的花草，那是他平日除了书房之外呆得最多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他最钟爱的东西，兰花。四百平米的花房里，一半的地方都放着各式各样他从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名贵兰花，据说这里面价格最高的一株瓣莲兰，足可以抵得上一辆法拉利顶级跑车。
我走进花房，绕过一片正在盛放的新鲜玫瑰，佣人一早才浇过水，艳红的花瓣上还带着些许水珠。我走到老爷子身后，看他仔细地为这些花一一浇水，这里上百株千姿百态的兰花，花朵奇异，香味浓郁，株形优美而又各具特色绝无重复。虽然每一株都价值不菲，但对于真正爱兰的人来说，千金难买心头好，不论价格多少，只要能拥有它们，都无疑是一件非常值得欣慰的事。
老爷子转身看我一眼，指着他正浇水的这株叶尾微卷的说：“这株金丝马尾是我今年在云南兰花节上无意中发现的，当时它的主人只是想拿出来供藏友鉴赏，并不想卖，我和陶业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才让他忍痛割爱的。你看它，线艺金黄，叶姿秀美，花姿端庄，闻起来香气纯正，花香怡人，是素心中难得一见的珍品。”
我说：“对于品兰来说，我是外行，是不是珍品我只会主观的以外表是否好看来定论。”
他轻笑出声：“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我说：“是啊，我能看的也就是个热闹而已。”
老爷子转过身继续浇水，边浇边问我：“季坤来了吗？”
我说：“还没有，现在才九点多一点，他应该不会这么早到。”自从季坤进入中盛，这五年来，每年除夕夜都是来大宅过，大年初一再回去。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让陶业通知了静芸和宋池也过来。”
“哦，一家人，应该的。”我面无表情看着脚下泥土。
老爷子回头看着我，目光如炬：“你真这么想？”
我抬头镇定回视他：“不然我该怎么想？如果因为宋池，我和聂少川即将订婚，以后他除了是我妹夫，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关系。如果因为上一辈的事，不管我和她有再多恩怨，DNA鉴定结果我们一定会有血缘关系，这是事实，永远无法改变。”
他问我：“那你和顾方荣二房的那个小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生意场上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他有他要的，我有我要的，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看来老爷子虽然足不出户，但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他倒是了如指掌。
“我听说，那小子想谋朝篡位。”他说：“但那毕竟是顾家的家事，你这样插手，有些不合情理。”
“做生意本来就没有情理可言。”这个世界如果可以用情理二字来衡量的话，爸妈也不会走到同归于尽那步田地，我也不会被人抢了未婚夫，不会和顾御成交易，更不会和聂少川订婚。情理？不过是世人为掩盖各种虚伪面目而勾设的借口而已。
老爷子叹口气：“你有你为人处世的方式，我无法置喙。但顾家那小子看着不简单，你想利用人家顺水推舟，也得小心水流湍急，容易翻船。”
我说：“您放心，我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翻了大家一起玩儿完。”说完把聂老太爷希望见面叙旧的想法大致提了一下，老爷子点点头，幽幽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是该好好叙叙旧了。”
季坤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我在温泉泳池里游泳，游到终点时一抬头就看见一双白色的休闲鞋近在眼前，仰着脖子望了一眼，来人也正低头居高临下看着我，我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爷爷好像有事找你。”
他蹲下来：“我刚从他那里过来。听亦文说你早上就锻炼过两个小时，现在又来游泳，今天这么有兴致？”
“外面下雨，闲来无事，又不想出去，总得找点事做。”我偏头看他：“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下来跟我比一场？”
他抿了抿唇，摇头：“十次有九次都是我赢，一点挑战都没有。”
我挑眉：“你这么跟老板说话，我记得你的年终奖金好像还没发。”
“老板输给员工，心情一样不会好。”他语带挑衅。
我不服气：“比赛还没开始，胜负未定，你的结论不要下得太早，骄兵必败。”
他微微翘起唇角看着我，我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半晌，他转身去换衣服。
结果可想而知，和以往的很多个九次一样，季坤赢得漂亮，我输得彻底，我拼尽全力才过半线，人家就已经到达终点。望着他精瘦的肩膀，我说：“老实说，十次里那唯一一次的巧胜，是你故意让给我的吧？”
“你一向自信。”他拿起毛巾开始擦头上浓密的黑发。
“我一向求真。”我也拿条毛巾裹在身上，躺在躺椅上斜眼看他。
季坤在旁边椅子上躺下：“没有人永远是常胜将军，谁都不行，我更不行。”
我说：“你这句话说得避重就轻，不过也好，我这种人一向不服输，硬要个答案，岂不是自讨没趣。”问他：“怎么现在才来？爷爷以为你早上就会过来，怎么？有事？”
他放下毛巾，倒了两杯热水，递给我一杯：“唐茗和言言准备了很多新年礼物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我刚好没事，就送她们过去。”
我接过杯子拿着捂手：“你妹妹是个好女人，温柔善良，又充满爱心。”
他眼角带笑，语声温软：“她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我瞥他一眼，貌似不经意地提起：“说起你妹妹，言言的爸爸你查到了吗？”
“还没有。”
“如果……”我嗫嚅：“如果当年言言的爸爸伤害过唐茗，你会怎么做？”
季坤看着我：“你查到了什么？”
我避开他的视线：“没有，我只是猜测，你妹妹当年回国绝口不提那个男人的事，我猜也许是她伤透了心才会这样。”抬头望着头顶透明玻璃上雨水留下的一条条痕迹，像一道道经年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疤痕依旧还在，让人只要一看见它们，就无法忘记曾经历的刻骨疼痛。
他说：“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哪怕曾经？”
他望着平静的泳池：“如果是无意，我没话说，但如果是刻意，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
我说：“在你妹妹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我们可能有些一厢情愿了。”
他莫名望着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垂眼看着泳池里不断冒出的白烟：“认定唐茗还爱着言言爸爸这件事，一直都是我们单方面的想法，我们毫无根据的揣测而已。你妹妹真正怎么想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说不定是第一种呢？只因为言言是个无辜的小生命，所以把她生下来，而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她还爱着那个男人。老实说，一个女人要不畏闲言碎语辛苦为所爱的男人生下他的孩子并且独自抚养长大，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绝大多数女人都做不到这点，包括我。所以我想我们可能猜错了，我们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既定的思想强加在唐茗身上，并没有问过她，她自己真正的想法。”
说完一抬头，发现季坤正一瞬不瞬望着我：“那个男人是谁？”
心底一惊，我佯装镇定：“哪个男人？言言的爸爸？你不是没查到吗？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他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亦君，我认识你五年，这期间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我对你的了解不亚于你自己。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希望我不再查下去吧，为什么？因为你已经查到些蛛丝马迹，甚至可能是事实全部，但又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才想方设法劝我放弃追查，是不是？”
我别开眼看向一边：“其实你并不是那么了解我。”
他叹息一声：“你刚才问我如果那个男人伤害过我妹妹我会怎么做，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她和言言过得很幸福。过去的事，不管谁对谁错，我发誓尽量不去过多追究，这样你放心了吧？”
我望着他认真的神情，半晌，屈起双腿用手抱住，下巴抵在膝盖上，缓缓道：“几天前我和聂少川参加一个他朋友妹妹的生日舞会，认识了一个人，就是他的好朋友李阅奇，也就是上次拍卖会上我们见到的那个李阅音的哥哥。这个人我一个月前就听说过，当时侦信社狗仔韩送唐茗资料来的时候，顺道提起过唐茗在英国和他谈过恋爱，我当时只关注唐茗的身世，并没有多加留意。直到五天前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见到这个人，才想起这回事。回来之后我就通知狗仔韩把以后查到的所有资料都送来我这里，并且让他告诉你一直还没有消息。就在两天前，他查出结果，把资料全部交给了我。”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季坤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起伏。
“你妹妹从小就很优秀，优秀的人难免清高自傲一些，她也不例外。去英国半年后的一天，在一场华人同学聚会上，一个豪门纨绔子弟看上她跟她搭讪，但她不屑一顾，不止不领情还当众讥讽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纨绔子弟颜面扫地，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就撺掇一帮朋友玩了个游戏，规定输的那个必须去追唐茗，追上她又甩了她，帮他出气。而那个输的人，就是李阅奇。我不知道李阅奇用了什么方法，总之一个月之后，唐茗这个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就彻底融化在了他面前，成为他的女朋友。但好景不长，又一个月不到，他们就分手了。四个月后，唐茗带着肚子里的言言独自回国。”
他冷声问我：“他们分手的原因是我妹妹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我点头：“嗯，被羞辱的那个纨绔子弟拿着他们当时谋事的录音来找唐茗，还有……”
“还有什么？”
我看他一眼，低声嗫嚅：“还有……他们的照片。”
“什么照片？”他的声音愈加冰冷。
“为了证明他确实有把她俘虏，而不是串通作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李阅奇都拍了照片。”我看着季坤紧抿的双唇和坚硬的下颌弧线，轻声说：“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
他想了想，沉声问我：“你不让我知道是不想我去找李阅奇追究，因为他是聂少川的朋友，还是因为觉得我动不了他？”
我摇摇头：“都不是。据我所知，李阅奇这些年一直在找唐茗，不知道是不是他发现了言言的存在。他本来没找到她们，你这一去，无疑就是主动把唐茗和言言推到他面前。言言是李阅奇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要是让李家人找到言言，一般的豪门世家都不会让子孙流落在外，更何况言言目前是李家唯一的孩子。到时候万一李家要来和唐茗抢抚养权，以他们的权势，她很可能就会输，没了女儿，你妹妹会活不下去的，这才是主要原因。”看着他的脸：“对不起，我知道唐茗对你的重要性，所以才扣下这些资料，擅作主张说谎骗你。你发过誓过去的事不再追究，现在她们母女过得这么平静，你那么疼她们，你也不想破坏这份平静的，是不是？”
季坤沉默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他，只要他不去打扰她们，我会尽量当这件事情从来没发生过。”
我笑了笑：“你妹妹那么好，只要她慢慢打开心结，总有一天，一定会遇到一个视她如珍如宝的好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