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禾的母亲从笸箩里摸索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重又到了潘淑禾的身边。她用左手轻轻地摸着潘淑禾的尾骨上如今已经变长变粗了的尾巴,她感觉到,潘淑禾的尾巴在她的手中翘了翘,将她的手弄得有些痒酥酥的。她的右手将剪刀分张开来……
这时,在高热中被烧得迷迷糊糊的潘淑禾翻了半个身,说起了几句呓语,呓语虽是咕哩咕噜的,但其中却清晰地夹带两声“娘,娘”的叫声,叫得很是痛苦。
潘淑禾的母亲忽地扔掉了剪刀。她暗骂自己差点做出了蠢事,小女儿在梦里都叫她“娘”,母女连着心,她怎会想到下如此毒手。
想到自己按着米阴阳的指点整整折腾了七七四十九天,可是家里的境况不仅没有变好,反是在下坡路上越滑越远,潘淑禾的母亲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动用她那张算命卜卦的嘴,把米阴阳的祖宗八辈上至高祖曾祖下至曾孙玄孙骂了个遍,甚至燃上三炷香,对着米阴阳所在的米家埠方向狠狠念了七通恶咒,咒他的独眼瞎掉,咒他的独耳聋掉,咒他的独腿断掉。
潘淑禾的母亲一宿未睡,终于,她的皮肤触到了黎明的肉身,鼻子也嗅到了黎明的味道。她想叫二儿媳妇帮忙把潘淑茄或者潘淑苗叫来,但却听到了二儿子潘淑奎的咳嗽声,就作罢了。她心想小女潘淑禾会不会离她而去呢?
潘淑禾的母亲想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她家里不一直都是女强男弱阴盛阳衰吗?为什么潘淑禾竟至如此呢?
唉,听天由命罢。潘淑禾的母亲宿命地想道。
孰料此时,潘淑禾的母亲竟像是被开了天眼似的,她觉得她的瞎眼面前忽地亮出一种大光明,闪了一闪,然后就远遁了。然后,一种禅语似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嗡嗡然灌满她的耳鼓。
“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吟诵中竟开始夹杂了鼓乐,这些声音越来越响,直奔她家而来。
潘淑禾的母亲恍恍忽忽的,如在梦中,可是这个梦却是那么的清醒,她觉得这些声音似乎是天上的声音。她虽看不见,可是她的嗅觉和听觉却将失却了的视觉补了回来,她断定来人不是神人就是天人。
来者是三个道人。其中一个年纪尚小,穿着也不甚讲究,一头乌发披在瘦削的肩上,面色白皙,星眉漆目,身着一件长袍,一看即知是个道童;道童灿烂地笑着,笑颜如花,他手里拿一面小锣,轻轻地敲着。
那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道人装束要讲究一些,他戴一顶扁平的混元帽,方面大耳,留了几绺长髯,身背一口宝剑,脖子上却不伦不类持挂着一面小鼓,手中持两把鼓槌,在鼓面上敲出均匀的乐点,与道童的锣声形成绝配。
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老道,却让人有些看不出确切的年纪,看脸容像五十几岁,看行走坐派像六十几岁,再看他的头发髯须像是七十几岁。老道头发花白,长长的髯须也花白,疏淡却长长的眉毛也是花白。他穿一身灰白道袍,布袜子布鞋走在路上显得脚踏实地。虽则如此,却自有一种飘逸之态,显出一种非凡气质。他身背一搭链,搭链里不知装着何种物什。就是这老道,在鼓锣声里昂声吟唱。
在这地界,偶尔是会有和尚或道士前来化缘的,可是那些化缘的和尚或道士大多显得十分落魄。可是再看这老中少三位道人,既不像是来此处化缘,也不像是来这方云游,难不成怀揣着什么天机要告示于人?
潘淑禾的母亲颠动小脚,出了屋门,像个明眼人似地走得风快,来到了院门之下。她已经嗅出了来人的味道。
老道依然在唱,他中气十足地唱道:“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天五生土,地六成水,天七成火,地八成木,天九成金,地十成土。哎哎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求必应,不求不应。来来来,来来来……”
三位道人左右脚交换着一蹦一跳地向前行进,当路过潘淑禾家的家门口时,不知为何,步子跳跃得越发夸张,但很快就要走过去了,吟唱声渐渐低下,鼓锣声也渐渐低下。
潘淑禾的母亲忽觉得这乃是天赐良机,当三位道人经过时,她竖直耳朵,同时他们走过时刮过的那阵清风,都让她猜出了他们是三个道人。她高声叫道:“贵客请留步。”
那位三十多岁的道人问:“敢问施主有何吩咐?”
潘淑禾的母亲说:“吩咐倒是不敢。我有一事相求,你们不是说有求必应不求不应吗?”
三位道人踅转身体,来到了潘淑禾家的院门外,面对了潘淑禾的瞎眼老娘。
老道看了看潘淑禾的瞎眼母亲,深深吸了两口气后,道:“敢问卦姑怎会有为难之事?卦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上能通仙通神,下能通妖通鬼,可谓神通广大,怎会有事求于贫道呢?”
潘淑禾的母亲心里惊了一下,心想果然是胸有成竹之人,怎会一见她面即知她是算命卜卦之人,于是说道:“贵客说笑了,我那不过是个糊口的营生罢了,怎敢与您来相比?贵客可是师承正宗,哪像我这种孤老婆子,一看就是个连三教九流也入不了的人。”
“施主太抬爱了。”老道言简意赅地说道。
潘淑禾的母亲说:“听贵客说话的声音,我没猜错的话,您起码是个道中大师级别,可对?”
老道说:“您虽目眛,却有一双慧眼。”
潘淑禾的母亲说:“瞎眼。”
“为天机所伤。”老道一语击中要害。
潘淑禾的母亲叹了口气。
老道言道:“卦姑乃有神通之人,既然是有事与我相商,定是遇到了难处。我等将尽绵薄之力,为卦姑作以镶解。”
“敢问大师名号?”潘淑禾的母亲问。
“法号玄朴。”老道答道。
潘淑禾的母亲喜出望外,同时又觉得十分震惊,她,她竟然得遇到了大名鼎鼎的道中高手玄朴大师?可是忽然地,她苍老的脸竟泛起了一朵红晕,她自惭形秽起来,想自己一个卦婆,所会所用的那一些个杂术,在玄朴大师面前真正是小巫见大巫了。
玄朴大师问道:“卦姑家中可有病人?”
潘淑禾的母亲问:“你怎晓得?”
玄朴大师说道:“视得,闻得,感得,觉得。”
“高人,高人。”潘淑禾的母亲赞叹道。
“不敢当,不敢当,太抬爱贫道了。”玄朴大师谦虚道。
“请大师到屋内一坐,我有要事有求于大师。”
“贫道暂时不宜去屋内絮叨。”
“为何?”
玄朴大师说:“以免惊动作孽之物。”
“哦。”潘淑禾的母亲恍悟般地点了点花白的头颅。她心内明白大师定是胸有乾坤,所以不作声,静听大师一举一动。
道童从他所背的大口袋里取出蒲团来,放到一块干净地面上。玄朴大师并未坐下去,而是用他的道手搭在眉毛之上,环视潘淑禾家的院落和房屋,只见他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燃起了两团火苗,这两团火苗射出蓝幽幽的光来,直喷向他所目及之处。
片刻过后,玄朴大师坐在了蒲团之上,捻了个诀,而后口中仍念念有词:“庭院门户,有大有小,大大小小,皆有形状,或方或圆,或缺几角。然皆与金木水火土息息相关,亦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息息相关。”
说到此,玄朴大师立起身来,接过道童从潘淑禾家的水缸里舀出来的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入口中两口,而后猛地朝前将入了口的水喷出好远,却见水喷之处发出水火相遇之声,顿起乌烟。乌烟缭绕,腾腾上升入太空之中。
潘淑禾的母亲的瞎眼竟一翻一翻的,她听到了那种如水洒上炭火的声音,心中愈加觉得不祥。
“米阴阳来过对吗?”玄朴大师问道。
“大师如何知晓?”潘淑禾的母亲问。
“我看见了许多砍伐不久的树桩,还有新盖好的半个屋顶。我想,这些必是米阴阳所为。”玄朴大师说道。
潘淑禾的母亲说:“这个米阴阳真是把我这个瞎人给折腾惨了。”
不料玄朴大师却说:“米阴阳所为极是,极是。”
“为何?”潘淑禾的母亲问。
“一言难尽。”玄朴大师说道。
潘淑禾的瞎眼老母忽然像年轻了几十岁,打破砂锅问到底:“大师今日为何来到我处?”
玄朴大师说道:“道中秘笈,暂时不可泄露,待我施法之后,再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