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上,槐树庄出嫁到五里沟村的刘承花回娘家,听说了靖南家的事儿,又经过一番打问,已经把近来靖南家出的事儿打问得大致不差了,就特意过来说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刘承花是刘豁子的侄女。她家近几十年来出了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怪事儿,在连续着的四代人里,每一代人里都要出现一个吞吐不清之人。刘承花的爷爷是个实哑,且是聋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到了刘承花的父亲这一辈,出了刘豁子,也就是刘承花的叔叔,因为豁嘴,说起话来几近半哑;而到了刘承花这一辈呢,她的父母亲就有些害怕,求神念佛的,十分的诚心,还真是管用,刘承花和她的惟一的哥哥和惟一的姐姐都很是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像炒豆子一般干脆利索。好了,传了两代的固疾总算没有传到刘承花这一代,她的父母算是放下心来了。
刘承花长到十九岁那年,她的母亲染上了痨症,日日卧病在床,却无钱医治。她的父亲就打起了刘承花的主意,悄悄为她订下了一个家住五里沟名叫潘淑查的男人,那男人倒是身高马大,只可惜是个聋子。聋子家为了帮刘承花的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纸终是没有包住火,知道了父亲的意图,坚决不同意,哭,闹。她的父亲就将她绑到了一棵树上,逼她就范。她的母亲闻声大咳,咳出一口血,把刘承花吓坏了,就应下了亲事。
那个即将成为刘承花丈夫的聋男人很是高兴。他花了大价钱,请了两拨唢呐班子,一路吹吹打打地将刘承花迎娶到了五里沟村。
晚上,洞房花烛时,刘承花叫男人的名字:“潘淑查。”
潘淑查耳朵虽聋,心眼却很灵,他能够看说话人的口形猜出说了些什么,就应道:“嗯,刘承花,有事儿你说话,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刘承花大声地说:“潘淑查,你配不上我,我不该嫁给你。”
潘淑查说:“可是,你已经嫁给我了,你家里使了我家好多钱呢。你们家还不清的。”
刘承花说:“我这不是还债来了吗?”
潘淑查说:“都成了一家人了,还这么说做什么?”
刘承花说:“潘淑查,我不想嫁给你。”停了停,她又说,“潘淑查,我已经嫁给你了,我要让你配得上我,咱俩谁也不比谁强。”
潘淑查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刘承花说:“就是这个意思。”说完,刘承花面对着潘淑查张开嘴巴,将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生生将一多半舌头咬了下来,吐到地上,大半截舌头在地上脉动了几下,刘承花将右脚狠狠踩在上面,用力搓了搓,大半截舌头成了一团粘满了泥土的肉浆。
刘承花成了哑巴,但好在她还能说话,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了忍不住想笑,所有需要用舌头发出的字词,在她的口中都是囫囵吞枣而过。所以,人们都说她是个半哑巴,但半哑巴也是哑巴。
真是蹊跷至极,刘承花哑巴了,紧接着的是她哥哥的儿子也就是刘承花的侄子得了一场病,发烧,直烧得说胡话。几天后,烧倒是退了,可是却成了个聋哑人。村人说,这就是命,一大家人一辈人里出一个哑巴,哪怕想躲这个命却是躲不过。
令五里沟人和槐树庄人想不明白的是,刘承花成了半哑巴之后,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却忽然间飞跃了一个高度。她用她那张半哑的嘴,唾沫四溅地说着什么,小半截舌头在口中一伸一伸的,说得眉飞色舞,令人称奇。听者半听半猜,竟都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刘承花发现了她这份突然而至的才能之后,就迷上了为一些男男女女牵线搭桥作红娘,专门说媒,竟广开财源之路,享口舌之乐。几乎连她和她的男人潘淑查也觉得奇怪,她似乎有作媒的天赋,那么多口齿利索的人作不成的媒,只要是她出面,就准保能够促成姻缘。那张半哑的缺了多半截舌头的嘴,竟能将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呢。
现在,刘承花坐到了靖南家中,面对了靖南的母亲和靖南的哥哥姐姐们,一言不发地挨个儿看他们,那效果却是无声胜有声。
靖南的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此时脸上纷纷呈出恍然彻悟的表情,全想起了米阴阳的神奇预测和叮嘱来。
靖南的母亲说:“哎哟我的二妹妹啊,这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吹得真是好啊,你来得真是巧。你简直快成了我们家的救星了。”
刘承花说道:“嘎好机,我看椅系信不过我,你系眼椅没有我,心椅也没有我。”(刘承花说的是:大嫂子,我看你是信不过我,你是眼里没有我,心里也没有我……为不影响读者阅读的连贯性,以下刘承花所说的话,作者将直接“翻译”出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想象她是如何说这些话的。)
刘争香说:“不是,我的好二姑,是我们忙昏了头,急昏了头。真的哩。”
刘承花说:“行了,咱就都不要说客套话了。大嫂子,心里怎么想的,就全跟我说了吧。”
靖南的母亲便将想为靖南找对象之事说与刘承花听,末了,她说:“二妹妹,我不瞒你,靖南的底细你是知道的。我只是怕没有人家答应呢。反正是,事儿托给你了,你看着办就行,反正,对方只要是个女人,只要人家乐意答应,就行。”
刘承花哈哈哈哈地笑了,她缺少了大半截舌头却并没有影响她发出银铃般的“哈哈哈哈”笑声,笑过了,她说:“不就是找个女人吗?大嫂子,你放心,不是你妹妹我吹牛皮,经我的嘴说合的媒,说一桩成一桩。”她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靖南的母亲又补充道:“好妹妹,我不想瞒你,靖南这个不孝儿,这几天有些不灵醒哩。你看……”
“你就放一百个心,全包在我身上。”刘承花说。
靖南的母亲对刘承花承诺,倘若刘承花真能为靖南作成了喜媒,她家一定送她好多的谢媒礼物。刘承花离开时,一家人送了她好远。
刘承花走后,当靖南从外面回到家里时,让全家人感觉到惊异非常,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命运真的在作怪。靖南的手里没有了那面货郎鼓,也不再一遍遍傻笑和说出“好玩,好玩”的怪语了。那个常人状态下的靖南好似快回来了。
刘靖南像是从一个怪异的世界里走了一遭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过来似的。坐在桌前,他右手手背支在面颊上,微微皱着眉头,像在想什么。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我,我做什么了哩?”
“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母亲问道。
靖南仍在痴痴地想,又说:“我怎么好像做梦似的,对,可能真的是做了一场大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什么梦?”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一齐问道。
靖南摇了摇头,说:“忘了,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忘得光光的。”他环视屋内,见许多家具上贴了黄纸符,看到母亲的手里还有几张未贴的黄纸符,就问母亲,“娘,你们在忙乎什么呀?”
母亲说:“小祖宗啊,你别再折腾我这当娘的了,行吗?”
靖南仍有些懵懵怔怔的,他皱着眉头,想啊想的,就想起了几天前的傍晚去孙家岭找钟明秀的情景来,他清清楚楚想起了钟明秀对他说过的话。他也还能记得他回到槐树庄上,还记得他曾打果树园边上走过,对了,还能记起他去过父亲坟地上的情景。
靖南接着往下想,可是,接下来的情景,却成了乌有;从那时到现在一些天来的生活,就成了盲区,成了空白。他想得头痛,就摇了摇头,算了,不想了。
远争金对靖南说:“靖南,给你说一个好消息,你考上高中了,还是重点中学呢,是县二中。”
“真的吗?大哥?”
“是真的。”哥哥姐姐们异口同声。
因怕靖南的精神状况出现反复,母亲以及哥哥姐姐们没有多说什么。午饭过后,靖南问:“我的录取通知书呢?我想看看。”
母亲将录取通知书递给靖南,说:“靖南啊,不是娘不疼你。你怕是不能上高中了呀。我这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了。我供不起你了。”
“我要上学,我以后要考上大学。”靖南像是自言自语。
大姐远争香说:“行,靖南。只要你答应找个对象,就让你去上学。”
“反正,我想上学。”靖南说。
“行,你去上高中。只是你答应下来找个对象总成吧?”一家人以为靖南的傻劲儿还没全部消失,只能循循善诱。
靖南想起了钟明秀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似的,便道:“行,我答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