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南瞬时有些慌乱。在这之前,他虽然听到过潘淑禾在深夜里蒙在被子里低低的抽泣声,但却从未看到过她流泪,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她流泪。他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有泪水,她竟然也会流泪。她长了一张黑里透黄的毫不生动的脸,且鼻子上有三颗麻点,泪水挂在这样的脸上,更显得凄然和悲凉。他的心软了,也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但他并没有安慰她,对她说好听的话,反倒是有些生气,他被她缠住了,就像一只蛾子被缠在了一团密密的蜘蛛网上。
潘淑禾流着伤心的泪水,但她并未完全沉浸到悲哀之中,她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她的头脑、她的观念、她的见识都立足于这片现实的乡野的坚实的土壤上,有着浓浓的野性的原始味道,正因其原始和野性,才蓬蓬勃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并被这片山野和广大的乡亲所认同。
潘淑禾执拗地认为,男人找女人总是求好不得才退而求其次的,世上那么多女人,高矮美丑,瞎眼瘸腿,傻憨痴疯,不是都有男人愿意娶其为妻吗?世上只见男人打光棍,哪里有女人打光棍的呢?她觉得靖南必是因有了飞黄腾达的本钱才过河拆桥的。噢,她忽地明白了,难不成是那个钟明秀去过大学找他?好你个风骚的小****,看我还得再作个蛊治你,我不相信那个小道士五次三番会帮你?
她的假想立时变成了想象,她的想象是那么活跃而逼真,仿佛看到靖南正和漂亮的钟明秀赤裸裸地抱在一起气喘吁吁风雨大作。可是靖南却对她潘淑禾不闻不问,不理不踩,勉强跟她睡在一个房里一张床上,却用被子严严实实裹紧自己,呈给她一团冷若冰霜的棉絮。这一刻,她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妒火攻心,泪水却已经不知不觉干在了脸上,她冷冷地看着靖南。
潘淑禾看着靖南,看上去他仍像个挺老实的小男孩。潘淑禾想起母亲曾对她说过的话,老实人也会变得不老实,不老实的人都是由老实人变来的,人的不老实都没写在脸上。何况,靖南识文解字,置身花花世界,他,他整天会想些什么呢?
“靖南,你说实话,那个钟明秀是不是又去勾引过你?”潘淑禾忽然问道。
“唔…嗯?”靖南含糊不清地说。
很快,靖南家和五里沟潘淑禾家出现了不小的骚动。
潘淑禾将事情经过告诉她二哥潘淑保后,她二哥将几个姐姐统统叫到家里。全家兄弟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共同商量对策。潘淑禾虽从小丧父,但她二哥她的几个姐姐都一直十分疼她,这也算是她的一种福份吧。她二姐潘淑苗重又唠叨了一遍她的瞎眼老娘过去的先见之明,还哭出泪,但很快就被潘淑禾的姐姐们和二哥打断了。
“算原先瞎了眼,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关键是现在。”
“这个小靖南,良心被狗啃了,才刚上了半年大学,就翻脸不认人。”
“小靖南,人不大,鬼还不小,真会骗人,一骗骗了四年,到今儿个才露出尾巴来。”
“想卸磨杀驴,他想得美!”
“他不老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的,他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要现在说。小妹淑禾年纪被他拖大了,二十五、六岁了,要是被他甩了,那可怎么寻人家呀!”
“他跟淑禾是明媒正娶,想甩就能甩掉吗?咱们一家,不是软柿子,想捏就捏,想吃就吃。”
“缠住他,缠死他,看他往哪里跑。”
“我打断他的狗腿!”潘淑禾的二哥潘淑保如今早成了一条汉子,再也不阳气不足了,血气十足地说。
“不,你不要打他,他是你妹夫。再说了,你可能打不过他。他好像是有护身符似的。”潘淑禾赶紧说道。
潘淑保看了潘淑禾一眼。
最后,全家人商定了他们认为的好主意,暂时不跟靖南家的人吵和闹,这事儿外人尚不知道,闹开去对潘淑禾反而没有好处。潘淑禾仍然要像过去那样,在靖南家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用行动告诉靖南:我是这家里的一员,我是你妻子,你是我男人。并且,潘淑禾要找机会好好警告靖南:想甩掉我,没门,甩掉我,你没有好果子吃。同时,潘淑禾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公然要求靖南和她一起到乡里搞个结婚登记,领个结婚证书,把他捆个结结实实。
而靖南则不同了,他的境遇与潘淑禾大相径庭。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即刻变颜变色,涕泪直流,看起来,她对潘淑禾已经有了一种很微妙的深厚感情。她断然反对道:“不行,不行,淑禾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媳妇。扳着指头数数吧,咱槐树庄上,有哪家媳妇能像她那么好那么孝顺?你不能没有良心。你要是做下了伤天理的没良心事,人家都会笑话咱把咱朝低处看哩。”
说来也巧,靖南的大姐刘争香拿了年货来看母亲,她听说此事后,风风火火地把靖南的大哥刘争金和二哥刘争田叫来,像是要对靖南进行批斗。
刘争香说:“靖南,可不能那么做,咱输理哩。成亲快四年了,你们也算是结婚了,淑禾年龄又那么大,说起来,是你把她给拖大了,让她怎么再找男人哟?”
“谁说我跟她结婚了?八字儿连一撇都没有。”
“她天天在这里,好几年了,看见的人都说你们是结了婚的哩。再说,这是不是叫个事实婚姻哩。”刘争香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概念。
“靖南现在是掉在了染缸里,太难说清了。怎么洗清自己才是最重要。可是洗不清哪?”刘争田说,听上去有点儿幸灾乐祸。
“我就是不想拖她了,才跟她说了实话的。再这么拖下去,才是真的伤天害理呢。”靖南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你比她小,总不能说是她拖你吧?”刘争香挨了一句推搡,便也有些动气。
“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一家人在村上抬不起头来,多少人会戳咱的脊梁骨,人家会说咱没良心,过河拆桥。”刘争金说。
刘争田倒是表现得比较聪明,现在,他不说好,也不说坏,既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老好人的样子,还像是想等着看热闹。
“我们是看在和你是一个娘生养的份儿上才来劝你,要不,吃饱饭撑破肚皮才会开这个口。”刘争金又说。
靖南不知道,虽然他已经是个大学生,虽然他考上大学后哥哥们姐姐们的表现各各不同,似乎是比过去好得多了,但他们骨子里从根儿上仍是对他不够尊重的,因为在过去,他们一直提防着他,心里对他有着戒心,怕他骂他们,诅咒他们,他们的近于秉性的恶习往往会乘虚而入,而且,他们还从中得到一种奇怪的虚荣和餍足:甭看你是个大学生,我们仍可以对你进行说教,仍然可以管你骂你。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优势心理,扎根深处,除非另一个人终于比他强大得多,阔气得多,并给了他一点颜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