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坤鸾殿,云霁蔚蓝的天际日光倾照,笼在金碧辉煌的宫城上,映衬出五彩斑斓的艳丽明光。
这百年宫邸,华瑞万祥,福泽盈满,即便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浩劫,却依然能傲立在大周九域的土地上,代代相传,威严不断。
陆承廷定睛看了看,心中感慨千万。
祖父祖母已长辞于世,父亲母亲是几乎从不在意他的仕途之路的,从前的宣岚,将他当作了兼并权贵的绊脚石……左右亲眷,似乎只有姑姑一人,在这寂寥的深宫之中,关注着他这一路走来的千辛万苦。
从默默无闻的军营一卒,到百户,到千户,到步军校,到护军参领,再到如今已经手握千军的五城兵马司大统领,陆承廷知道,这一路上,有自己的忿不服输,有军营兄弟的相互扶持,有皇上的赏识,更有姑姑的暗中庇佑。
若他不是侯府的嫡出,想来眼下这在手的尊荣之享也并不可能如此轻易摘得,因为有了侯府,所以他能跑的比别人快,跳的比别人高。所以当姑姑说,要他竭尽所能守护住侯府这百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风光荣华时,他点头了。
并未为了这爵位加身的富贵,而是为了姑姑托付给他的沉重使命。
世袭罔替的官爵侯府,要从根上拔除浸淫了几十年的贪腐之气,要的不止是勇气和魄力,需要的还有脑子。
皇上也不傻,想他陆承廷为何能在新帝跟前坐享圣恩,靠的绝不仅仅是他和皇上这十几年的私下交情,靠的是他的赤忱,他的清白,他的忠心不二。
如果有一天,他也走上了父亲的老路,贪至龙脉,搅动皇基,他信,皇上杀他,易如反掌。
君臣之道,唯有真心,才能长久。新帝并非昏庸之士,他的宏图谋略,是能让座下臣民都心之所望的,陆承廷觉得,宪宗贤德,堪比太祖,宪宗之智,可较高祖,大周朝已经混沌太久了,若继续这般沉迷下去,只怕不出十载,即便不被外戚强族攻破边防,朝中也会贪污成风,自烂根基的。
想到这里,陆承廷忽然就稳稳的迈开了步子,一无反顾的朝着养心殿走去。
正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啊,不管有什么雄心壮志,可是首先,还是要先齐家!
话说自从新帝登基以后,那空无一人的若大后宫就成了摆设,新帝的日常起居全都从东宫搬至了养心殿,说实话倒真方便了一众日日要上朝来递折子的大臣们。
谁知,陆承廷这边还未走到养心殿,刚转过了最后一个弯子,迎面竟撞上了低头而来的许世嘉。
两人相视互望了一眼,便是立刻恭敬作揖,互问安好,不过却也马上尴尬的沉默了下来。
索性,还是陆承廷先开的口。
“大嫂的事……是我的疏忽,如果当时不是因为要务在身走的急,或许我……”
“陆兄无须自责!”因为陆承廷唤了姚氏一声“大嫂”,许世嘉也就没有尊称他一声大统领。虽然在官言官,可私下,两人确实是亲眷,“国难当前,很多事都是无可预料的,内子这胎怀相本就不好,想来也是我们和这孩子没有缘分。陆兄处事稳健,既公正不偏,又暗中辅协,也是左右为难,我身在官场,深知陆兄的处境,若换成是我,自问也未必能做到像陆兄这般体面。”
“多谢大哥体恤!”虽身份年纪都长于许世嘉,可陆承廷这声“大哥”却喊的心服口服。
许世嘉磊落之性,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者的豪迈,确是个很值得交心的手足。
不过御前廊下,却不是个说话畅谈的地方,是以两人便只是私聊了几句,就相互行礼请辞,分道而行了。
金殿门口,毕恭而立的小太监一见阔步而来的陆承廷,并未转身进殿通传,就笑眯眯的迎了上来道,“大统领,皇上早上还念叨着您呢。”说着,便把陆承廷请了进去。
殿内,皇上正手执朱笔伏案阅奏,听见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张口就问道,“见着你的大舅哥了?”
“皇上这顺风耳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陆承廷叩拜请安,用余光扫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的薛宏毅,不懂这厮怎么这个时候竟会出现在养心殿里。
“什么顺风耳。”皇上一收笔锋,随即提起了手腕眯着眼嗤笑道,“许爱卿前脚才走,你后脚就来,养心殿前就一条道儿,你们这照面打的是理所当然的。”皇上说着又叹了口气,“许夫人的事儿也非朕所能预料,国丧当下,很多事都是人为无法掌控的。”
“皇上,许大人性子沉稳能辨是非,他是懂得皇上的一番苦心的。”陆承廷垂首而答。
“是了,所以今儿朕提了他为翰林院侍读学士,那儿缺人啊,如今是正好的机会,能不能再往上走,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翰林院的案子已经全部查清了,那些被抓的文官该贬的贬,该杀的杀,该放的也都放了,无辜受累的有识之才,新帝必定是要知人善用的,这样的机会,是只有新朝新政才会遇着的,许世嘉算是赶上了。
“恭喜皇上新得贤才,我想许大人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的。”陆承廷闻言,也由衷的替许世嘉感到欣慰,而且这下,在三娘子面前,他也总算可以有所交代了。
谁知,皇上听了,却冷冷的哼了一声,干笑道,“马屁就别拍了,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憋这几句已经够为难你的了,你若有心,帮我给他找个媳妇吧。”皇上说着,一脸无奈的指了指一旁偏着头发呆的薛宏毅。
“媳妇?”陆承廷笑了,“薛老参领不是说宏毅兄在二十五岁以前不能成亲生子吗?今年他才二十四啊,还差一年。”
说起薛宏毅的事,那也真是不比话本故事逊色的。
话说薛家是武将世家,三代之中从父辈到子辈,所有的男人都只知道打打杀杀,舞文弄墨的事儿是沾都没有沾过的。
谁知,薛宏毅的爹却娶了当时金陵城的第一大才女为妻,当年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外头甚至有流言蜚语说薛老参领是强占民女,以武降妻的。
可就在大家都不看好这段姻缘的时候,薛夫人却喜滋滋的怀了身孕,而且还是双胎,把薛老参领给乐坏了。
但是,偏偏事与愿违,薛夫人生产的时候,双胎难产,当时薛老参领是请了两个御医进家门的,最后薛夫人勉强保住了命,而两个孩子却只活了一个,那就是薛宏毅。
那之后,薛夫人就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不大好,薛宏毅小的时候也是灾病不断,养的艰难。
薛老参领为了妻儿,便特意请了得道高僧登门祈福,那高僧说薛宏毅在二十五周岁以前是金氪之命,忌近女色,忌成亲生子,所以薛宏毅才一直单到了现在,即便是打小就混迹军营,可如今还依然是金灿灿的童子之身。
而且这件事,薛家本就无意隐瞒,帝都军营里头有一大半都知道薛宏毅至今孤身未娶的原因,是以眼下听皇上这般说起,陆承廷自然很诧异。
“还差什么一年,这么个老光棍,对女人不知冷不知热的,有谁家的姑娘会倒杆子追?明年二月,他就满二十五了,眼下开始慢慢替他挑着媳妇,等过了国丧,正好成亲,薛老参领考虑的确是周全。”皇上睨了薛宏毅一眼,满脸的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这样算,时间上确是正好的。”虽大周有制,皇帝薨逝,举国服丧,一年内不得婚嫁,但其实,真正守制的期限最多也就半年,半年过后,新帝会圣传御召大赦天下,到那时就算是彻底开了禁了。
“是啊,大家想的都好,可这小子却不好。”皇上说着指了指薛宏毅又想气又想笑,“你说说,你娘亲当年名动金陵,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就是家母才德兼备,微臣才以为将门虎女未必会令微臣心之向往。”薛宏毅昂着头,也颇有些想要和皇上倔到底的意思。
“你可别高估自己。”皇上“呵呵”一笑,“别说你看不上人家慕容少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
“慕容瑾?”陆承廷诧异的插了嘴,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张雌雄难辨俊逸却又明艳的脸庞来,可是,她不是和……
陆承廷想着便微垂了眼帘,暗中一笑,再抬头的时候,则又恢复了之前的惊讶万分,一脸的诚惶诚恐,“慕容少将武功了得,虽身为女儿身,却肩负男儿志,宏毅,她可是薛家媳妇的不二人选啊。”
“你这么喜欢,不如你娶了做小?”薛宏毅鼻子出气,哼哼的满脸不悦。
“胡言乱语!”谁知薛宏毅才刚说完,陆承廷还没说话呢,皇上就先龙颜大怒了,“朕也真是懒得说你,你瞧瞧,你和薛老爹这一闹,都在朕的养心殿白吃白住多少天了?你是朕的什么人啊,朕每天上朝要看你,下了朝还要对着你,你可想过朕的感受没?”
“皇上亲爱朝臣,定能理解微臣与父亲拼死一争的理由的。”可薛宏毅却不怕皇上翻脸,只潇洒的屈膝一跪,义愤填膺道,“薛家三代皆是武将出生,别的不说,就说微臣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堂姐,如今也都是军功在身的少将军谋,如果再娶了慕容少将回来,只怕以后薛家的房顶都要被家里这几个女人给掀掉了!”
陆承廷忍住了笑意,轻轻的咳了一下,只装充耳不闻。
皇上瞪了他一眼,气他可以事不关己,而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杠上薛宏毅,“这么说,要你娶慕容少将,你是死都不愿意咯?”
“死都不愿意!”薛宏毅脖子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其实,他虽是童子之身,可八岁开始就混迹军营了,若论功勋之路,薛宏毅那是走的比陆承廷都还要早好多年的,在军营里,什么荤段子他没听过?说句实话,他是乐意以后的生活从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毕竟温柔乡可比将来和媳妇一言不合就抡刀提枪大打出手的下场要好太多了。
“你……你……”皇上被气的差点笑了出来,“罢了罢了,你这婚事我会和薛老爹去说说,你放心,就你这样的,朕还舍不得把慕容少将嫁给你呢。朕也怕,万一你镇不住她,改天她一个不高兴,带着朕的万余精兵回奔北召,那到时候你薛宏毅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掉的。”
“皇上英明,微臣确实不是那块以色侍人的好料子。”薛宏毅闻言嘴角一扬,重重的朝皇帝磕了一个响头。
皇上一听,气的直接抄起了桌上的朱笔就冲薛宏毅仍了过去,“还以色侍人呢,现在赶紧给朕滚,朕见了你就头疼!”
薛宏毅如获大赦,朗声大喊了一句“微臣领命,吾皇万岁”,然后又冲陆承廷挤眉弄眼的一笑,便是嘴角生了花儿一般的退出了养心殿。
看着薛宏毅那乐颠颠的背影,陆承廷眯了眼,转头的时候,却见皇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不如薛爱卿的事,就劳烦陆大统领来操心一回?”皇上口气凉凉,像是在吩咐,又像是在询问。
“皇上心中可有人选?”陆承廷不敢善做主张。
“陆大统领可有人选?”皇上反问。
陆承廷犹豫了一下,首肯道,“有。”
“那就给你去办了。”皇上长臂一挥,如丢了个烫手山芋一般顿时轻松不少,“也只有薛宏毅那个笨小子才以为朕真的会允了薛老爹之请把慕容瑾许配给他。”
“慕容少将巾帼不让须眉,于情于理,皇上也是应该给她择一门良婿的,不然,她一个姑娘家,飘零于世,总是令人揪心的。”陆承廷装模作样的酸了一把。
可皇上却不吃他这一套,径直拆穿道,“少在那儿文绉绉的作诗,薛宏毅是一根筋,再给他两只眼睛他也未必瞧得见,你难不成也瞎了?朕哪儿敢给慕容爱卿做媒啊,这媒要是一做下去,指不定哪一天朕的命就要断在裴一白那小子手里了。”
“皇上明察秋毫。”陆承廷心下一片了然,果然,瞧出端倪的不止他一个,也并非是他包打听爱深究,实在是……薛宏毅确实眼拙了点。
皇上闻言,冷哼了一声,“方才爱卿说有合适的人选了,且与朕说来听听,是哪家的姑娘?”
“正是微臣的小姨子。”陆承廷脸不红气不喘,对答如流。
皇上差点就惊住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干笑道,“呵呵,大统领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宏毅兄偏爱娇女不爱虎女,许家乃清贵一流,内子的五妹自幼便知书达理,文采卓然,想必应该会合了宏毅兄的心意。”陆承廷厚着脸皮。
“恩,人是不错的。”皇上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也不知道薛爱卿愿不愿意做你的妹夫,毕竟这位分是比你小了一截呢。”
“皇上指婚,宏毅兄不会不乐意的。”陆承廷仰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毕竟,皇上应该也不想再这般没日没夜的对着宏毅的那张脸吧。”
皇上闻言身子一颤,细思极恐,便是连忙清了清嗓子道,“那此事便由爱卿你出面做保山,届时朕再写个龙凤喜折指个婚,也算是促成一桩美满良缘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承廷这一马屁,拍的既响亮又漂亮,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过,儿戏且极为认真的将薛宏毅的婚事定下来后,陆承廷还是细细将家中这两日发生的事儿告诉了皇上,最后又道,“微臣今日进宫,是先去了坤鸾殿的,太妃娘娘的话令微臣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幡然醒悟,与其放任家母随性,不如微臣先出手自揽,也不算为时过晚。”
“你啊……”皇上微微的叹了口气,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你大哥有个遗腹子,这是喜事,也是变数,朕别的帮不了你什么,封个一品诰命给你的小继室吧。这两年许家势头不错,且先不说许世嘉是个难得的清流抵住,便说他爹,在都察院也是刚正不阿不参朋党的,这当中,固然有你的功劳,可是也和他们心纯人正是分不开的。要朕说,为官为官,为的是什么?是本性!”
“皇上,这诰命……”皇上说的肃然,可陆承廷听了却吓一跳,“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诰命是要封的,第一,这是给云姗长脸,第二,朕在许世嘉这儿也却是有失慈心,第三,这也是你这些年辅佐朕应得的。”皇上笑了笑,一脸不用再多有异议的神情。
陆承廷闻言,立刻作揖叩谢,可当他直起腰身以后,不禁又问,“关东那儿,皇上可要派人再查?”
皇上摇了摇头,“宫里是已经彻头彻尾的查了一次,干净了不少,朕终于也能睡一宿安稳觉了。关东……想必那些人既一夜之间全混迹进了百姓当中,就不会再留在关东了。你想,一个关东才多大?三面环山一面海,这豆丁儿点大的地方,若真要着手去排查,怎么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可是费了人力物力,就算抓到一两个,也都是杯水车薪没什么用处的。慕容说,那些人全都是死侍,一旦被伏,十个有九个是会咬舌自尽的,朕要一个死人有何用?”
小小的一个关东,如今成了皇上的心头刺,拔不掉,化不开,只要一碰就难受万分。
“如此说来,还是要看慕容少将了。”陆承廷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涉猎的人数众多,九重教明显就是想用人海战术迷惑帝心,让皇上把人力物力财力都统统浪费在大海捞针上。
可是偏偏如今,皇上身边有一个慕容瑾,精通催心巫蛊之术,能帮着皇帝暗中追查八皇子侧室和遗孤的下落。
“是啊,朕也没想到,当年先帝下令围剿南宁王,他麾下的一万精兵被困彝召白水河,朕记得后来听大臣私下议论过这件事,据说白水河乃彝召的圣河,水流湍急,暗波汹涌,水深几十丈,即便是略懂水性之人也不敢轻易下河尝试横渡,可是当年南宁之军却是被前去围剿的骁骑大军逼得只能横渡白水河,结果活着从河里出来的只剩一千多人,而这些人一上岸,全被埋伏在山坳里的精箭手给乱箭射死了。”
“所以慕容少将说,她是踩着尸体才活下来的。”陆承廷微垂了眼帘,默叹了一口气。
当年南宁之军惨遭围剿后不久,楚王就行迹败露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最后咽气狱中。
可是,死了一个楚王,抄了一个楚王府,却换不回南宁大军一万条鲜活的生命,也换不回忠心耿耿的南宁王的命,这一度让先帝爷懊悔不已,也因此对当时和楚王妃私下交情不错的萱妃娘娘生出了罅隙之心。
这才有了后来宫里传出的太子爷不受宠的谣言,也才让毓妃和八皇子有机会抬头觊觎起了金銮之尊。
所以当慕容瑾以最最真实的身份与皇上开诚布公的时候,刚继位大统的皇帝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总算,精忠之将还有遗孤尚在人间,多年错案终在金銮殿上沉冤得雪。
所以皇上自然对慕容瑾就另眼相待了,“是啊,她年少忍辱,如今还甘愿为朝廷卖命效力,别说是一个裴一白了,就算她要十个,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陆承廷跟着附和道,“皇上所言甚是,就说裴少医的这副皮囊,用来充当稳固人心的利器,那是再好不过了。”
皇上哈哈一笑,当下就开始盘算起待明年雪融开春后,有多少件值得令人开心的事在那儿排着队的等着他了。
而此时此刻,正横在太医院珍草房天井里晒太阳的裴一白却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奇怪,难道要变天了?”当最后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以后,裴一白便是揉着鼻子就站了起来,怔怔得看着天井之上那明晃晃的日头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