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其实不太喜欢雨水充沛的夏季,因为她从小不畏寒,却偏偏苦夏,若是遇着湿哒哒的雨天,那潮湿闷热的感觉几乎可以把三娘子给逼疯了。
以前在许家,连四娘子都知道,每年夏天,三娘子的脾气就会变得特别容易上火。所以小的时候,便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四娘子都不太敢在夏天的时候没事儿去惹三娘子玩。
不过三娘子觉得,自打她进了侯府以后,因为身份矮了所有人一截,且她又一直觉得此番姻缘是自己煞费苦心换来的,便事事低调,处处谨慎,哪怕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了,也鲜少在面儿上露出的,就是连和几个贴身丫鬟,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倒并非是什么人善被人欺,她只是觉得,她在侯府,摆出的姿态最多就是好说话,很和气,离人善其实还有很大的距离,但偏偏就是这样,便让大多数人以为她是个软柿子,好欺负。
但其实想想这样的状态也是合乎常理的。
她是新主子,之前侯府还没有如眼下这般生乱的时候,二房并不太受重视,三娘子也因为是预知了天机,才会清楚陆承廷将来是一定会起势的,可是对陆家人来说,当时陆承廷的这点皮毛之功,是远远不及侯府的百年威望的。
二房低调,所以三娘子这个新主子才会在侯府里头说不上话。
可是搁在以前,三娘子是无所谓的,毕竟她上面还有个裴湘月,只要她能把桃花坞给打点好了,那这坐享其成的甩手掌柜,她是乐在其中的。
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似乎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在推着她前进一般,冥冥之中,三娘子仿佛就有预感,这侯府,有一半的人是希望陆承廷来掌这个家的,比如五房,比如陆云姗。
且先别看陆云姗不过就是一房人轻言微的庶出之女,但她将来,可是艳压群芳宠冠后宫的新晋贵人。圣上独爱的情分,不是谁家的女儿都能唾手可得的,可是这样的恩宠,陆家却占了一人。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禁停下了脚步。
视线所及,是倾盆的雨势,氤泽迷蒙间,这满园的夏景仿佛都染上了薄雾云罩,缥缈的好似仙境一般。
但即便是处处的生机都掩盖不住侯府如今的颓废和阴霾,逝亲之殇,犹如断骨,若平心静气的好好想一想,三娘子便觉得陆承廷此刻也肯定是辛苦万分的。
但是……知道归知道,三娘子却依然不认同陆承廷的处事之道。这,其实才是她此时此刻最懊恼的症结所在。
“许孝熙!”忽然,有一声厉喊破雨而至,三娘子一愣,刚抬头,一阵阴影就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三娘子不用正眼去看,也知道来的肯定是陆承廷。
“二爷。”她喊的淡淡的,其实还是因为累了。
六月的天,一下雨就闷得不行,即便是从宁氏那儿吃了点心喝了茶出来,三娘子却依然觉得浑身上下黏的难受,且这会儿一听陆承廷这声音,她就觉得头更疼了。
而陆承廷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想他几乎是冒着大雨转悠了大半个内宅,这会儿看到的竟是小娇妻这般不管不顾的撑着一把伞呆呆的站在雨中出神,陆承廷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而当他拉住了三娘子的手,感觉到了她冰凉的指尖时,陆承廷的骂声便接踵而至了,“你有本事就把我折腾病了,折腾自己算有什么能耐?”
三娘子很想笑,却又觉得有点笑不出来。
陆承廷的掌心的确很热,暖暖的温度从她跳动的脉搏隐隐的往上传送,似一下子就煨烫了她的全身一般,让她难受的想挣扎,可这一次,陆承廷却没随了她的愿,他鼓掌间的力道足得生猛,几乎让三娘子动弹不得。
三娘子冷了眼,这才仰起头看去,“二爷现在倒知道心疼人了,可偏偏这嘴上说说的心疼我瞧着竟是一点儿也不稀罕的。”
“你也就嘴上能逞能。”陆承廷瞪了三娘子一眼,二话不说的就将她横抱了起来。
“陆承廷!”三娘子恼了,“你这湿哒哒的一身是要往哪儿凑!”
“正好替我挡挡雨。”可陆承廷却置若罔闻的昂着头就迈开了步子,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不是没有被他这样抱着走过,也不是没有这样近距离的听过他的心跳声。但是,今天这久违的拥抱,却瞬间逼出了三娘子眼中的湿意。
夫妻吵架,总有谁是要先妥协的,以前,两人笑笑闹闹,小事儿也能这样含糊的过去,可眼下的这几桩,全是牵着到了人命的大事情,三娘子心里堵着气,陆承廷也总觉得嗓子眼儿不顺,可是,两人心里都清楚,彼此之间,谁都没有把话给说清楚。
陆承廷就这样,一路抱着三娘子直接回了桃花坞,廊子下,之前跪着的林婉清已不知所踪了,陆承廷也没心思细究,只吩咐人赶紧去烧热水。
前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等两人一身干爽的从净房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乌压压的黑了一大半。
沐浴过后,三娘子只觉得整个人又倦又饿,正想喊了单妈妈来让她布晚膳,却见陆承廷已经先她一步走出了内厢房。
不一会儿,知音就端着一小碗素面走了进来,“夫人,二爷吩咐先让您垫个肚子,小膳房最近拿捏不准主子们的作息,这会儿才刚生了火,二爷已经去吩咐了。”
“这两日辛苦你们了,府上连着办丧事,恐怕你们也都乱了套吧。”三娘子确实饿了,接过了面就直接吃了起来。
“主子只会比我们更辛苦。”知音轻轻一笑,转手就给三娘子倒了一杯热乎的消食茶候在了一旁。
“这两日你们都是轮值么?虽家里头乱,可你们却也不能自乱了阵脚,寻常该怎么当值就怎么当值,乱中有序,才能井然有条。”和知音说话的当下,三娘子已经把小碗里的面吃了个精光,感觉肚子里舒坦了不少。
知音闻言点点头,“夫人放心,咱们上头有子佩姐姐管着呢,这个点儿正是姐姐们休息的时候,才会轮到我来给夫人送面的。”
“闻雨轩那边怎么样?”
可三娘子刚问出口,知音就面露难色道,“闻雨轩那边倒是安静的,昱哥儿这两日也不曾闹开过,司棋日日来回,都说哥儿如今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似乎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可是……”
“说。”三娘子不喜欢下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
“可是顾姨娘私下有打听过林姑娘的来历,问到了单妈妈跟前,被单妈妈给赌了回去。”知音直言。
三娘子点点头,“林姑娘的事儿确是不便细说,以后若再有人问起,你们统统就推我给,她也不过就是在侯府落个脚,待不长的。”
“是。”知音应声点头,随即接过了三娘子递上的空碗,然后又将早备好了的消食茶放入了三娘子的掌心中,方才福身退了出去。
可她才刚一走,门口随即又有了动静,这次进来的,是陆承廷。
夫妻两对坐无言,三娘子是不愿多说,陆承廷是不知要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屋子里冷如冰窖,气氛尴尬至极。
可是忽然,窗外平地炸起了一声惊雷,巨响震耳发聩。
当时三娘子正盘腿坐在窗边,惊雷乍现,她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手肘却不小心磕在了炕桌的桌角上,麻得她手腕直颤,杯中的茶都险些洒了一床。
这自从和陆承廷闹起了别扭,三娘子觉得她好像做什么事儿都不对劲,越恼什么就越来什么,见什么都能无端的生出一肚子闷气来。
“姚氏的事……确是我疏忽了。”忽然,陆承廷的大手便伸了过来,稳稳的托住了她的掌心,然后轻松的抽走了她紧握着的杯盏。
三娘子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去,见面前的男人目光如炬,正紧紧的盯着自己,瞳仁里透着无所适从的闪躲之色。
顷刻间,三娘子只觉得之前被自己刻意垒得高高的心墙“轰”的一声就倒塌了。骄傲如陆承廷,竟在她面前这般低了头,她不是木头,怎会感觉不到他此时此刻内心的煎熬。
“我知道……二爷不是故意的。”是啊,陆承廷肯定不是故意的,即便撇开三娘子这边不说,陆家和姚家,若要细算,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呢,姚氏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陆承廷的表侄儿,他并非冷血心肠,怎会枉顾一个无辜小生命的死活。
“本来刑部大牢里我是打点好的,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心。很多事,其实知道的人多了也未必有用,你问我是不是担心你会日日缠着我打听你哥哥的事儿,说实话,我却是有担心过。”陆承廷直言,“毕竟宫里现在是真的不太平。”
三娘子蹙眉,“八皇子被诛,九皇子和大皇子也抓的抓死的死,皇上登基虽急,可也是顺应大统世子继位的,即便底下会有微词,可也不至于这般人心惶惶吧?”自从老侯爷死了以后,陆承廷就再也没和她说过宫里的任何一件事儿,她以为,朝纲虽不稳,可无外乎就是换了一个新主子的浮躁不安罢了,要乱,又能乱到哪里去呢?
“当时,大家都以为八皇子被伏,是因为大势已去,可如今想来,那当中却有很多的蹊跷。是我和武泽将军带兵去南郊抓人的,当时简直可以用毫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有点像……”
见陆承廷托长了语调陷入了沉思,三娘子便顺势的接口道,“有点像来送死的?”
陆承廷点点头,从回忆中抽出了思绪,“是,就是像来送死的。可是当时大乱之下,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被刽子手砍了头,我和老薛和范维也都觉得这是人心所向。不过皇上的探子一直在关东没有回来,后来就在你大哥出事不久,皇上收到密报,说八皇子剩下的那将近一万的精兵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三娘子吃了一惊,“什么叫不见了?”
“八皇子在关东拥兵自重,占驿站为府邸,前前后后养了精兵近两万人,这次突围帝都,他只带回了五千多人,剩下的那一万余人,是留在了关东没有跟来。因为怕叛军造反,所以皇上派出去的暗部就没有回来,可是就在你大哥出事以后,探子来报,那一万人,全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前后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整个驿站也都空了,所有的物件摆设都是原封不动的,但是人却没了,一点儿踪迹也找不着了。”
“怎么会……”这么邪乎的说法,若非是听陆承廷亲口说出,三娘子是信都没法信的。
“是,所以我才会这么着急的带人去关东,刑部那边也只是匆匆的打点了一下。可是我到了关东,亲查了那驿站,才知道原来就在八皇子的人消失的那晚,暗部的那些人是被下了药的,以致他们整个晚上都昏睡了过去,驿站发生了什么,他们根本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这么多人凭空消失,是有预谋的?”三娘子有些不寒而栗了。
陆承廷点点头,“肯定是预谋,而且能将这样的事情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非常人所能为,若没有一些江湖邪术,你想,一万多人啊,怎么可能就这样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怀疑……是邪教所谓?”三娘子心跳骤然快了一下,“九重教么?”
陆承廷神色凝重,“你想,若是这一万多人,易了容变了样,一夜之间全混迹到了寻常百姓之间,只有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可皇上要找,却如同大海捞针,那是一种怎样如芒在背的感觉?而若是有一天,他们当中有人混入了帝都,进了宫,神不知鬼不觉的筹谋着叛变,任谁都无法事先察觉,那皇上岂不是眼睁睁要看着****再起?”
“这样说来,那个侧室真的就是九重教的人?”三娘子忽然就明白了陆承廷所谓的“宫里很乱”的说辞究竟从何而来了。
陆承廷闻言便敛了双眸,“而且现在皇上还怀疑,八皇子事先是已经被人操控了。”
“这……”三娘子附和道,“也是,只有这样才最说得通,想毓妃娘娘和八皇子筹谋多年,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就这样带着五千人回来送死?而且毓妃娘娘还在深宫之中,八皇子就算谁都不顾,也不可能枉顾母妃的性命。可是若他已经被人操控,那这些就说的通了。那个侧室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登基为皇,八皇子部署的这一切无非就是她的垫脚石,若是成功,那她的儿子就是太子,对她来说自然是好,若是不成功,那死一个八皇子,还能掩护了他们母子的安全,也是一条后路。”这样细究,三娘子也必须承认,这完全算得上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所以,焦友傅一出事,一下子牵扯出了翰林院这么多人,不管是真是假,皇上都是心有余悸的,而且,皇上已经查实,焦友博府上有一个侍女,之前也是九重教的。”
“焦友傅就是翰林院头一个出事的那个掌事?”三娘子问。
“是。”陆承廷摇了摇头,“也是翰林院里的老人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浸没儒雅的文者,老先生一直负责修书撰史,他会出事儿,谁都没想到。”
三娘子也不懂了,“这会不会太巧了?”
“也不知到底是宫里有人趁机作乱呢还是确有其事,但是你想,皇上这个时候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能保证你大哥生命无忧,可却不能阻止皇上查办,你说呢?”
三娘子缓缓的喘了一口气,“二爷若是早些和我说这些,嫂嫂的孩子也或许……”
“我当时并不知道姚氏怀了身孕,泰山大人也不曾和我说,我……确实也就只筹谋好了你大哥的事儿,这是我的疏忽。”
“那林姑娘呢,二爷准备怎么办?”三娘子静静的看着陆承廷,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觉得顺畅了不少。
确实,国有国难,家有家危,陆承廷夹在中间,本就左右为难,偏他又不是个事事都愿意往外说的人,这当中,隔着太多的无奈和闷愁,确实不是三娘子几句关切的话就能化解的。
“诶,也是大哥留下的烂摊子,说实话,我想着就把她安置在水榭那边吧。”林婉清的事,陆承廷也很头疼。
“我原本以为,世子爷只是身子不好,所以才对裴姐姐不冷不热的,可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和裴湘月有着姐妹之情,所以对于林婉清,三娘子是怎么都同情不起来的。
“感情的事真难说,你要说大哥是个冷酷绝情的人,可他和林姑娘也算是青梅竹马,但你要说大哥是个真情至上的人,可……他却看不见大嫂对他的好。”
“裴姐姐是真可惜。”因为上一世的经历,三娘子对裴湘月的姐妹之情里就多了一点恨其不争的惋惜,“那么好的人,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侯府一心念着裴少医的妙手回春,裴姐姐想来也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良辰。”
三娘子的这句话,陆承廷无从反驳,“听说,大嫂已经在浣纱乡的庄子上住下了。”
“浣纱乡?”三娘子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离帝都远吗?”
陆承廷点点头,“快马加鞭也要一天才能到。”
那的确是很远了,三娘子默想,但又觉得其实这样的距离对裴湘月来说倒是正好的。
帝都皇城,是她的伤心地,悲恸之下,她一个女子先提出了和离,夫君点头,明着似是将她放了手,实则却是为了追寻自己所谓的真爱。三娘子坚信裴湘月是肯定知道林婉清的存在的,所以她才会走的这样决绝。
既然决绝,就必要远离是非,可无奈她本身又只是个弱女子,和离之后总要有所依靠,而这依靠便只能是来自母家世族。所以,裴湘月是要走,可却走的不能太远,这一天所及的庄子,倒也是恰到好处的。
“远点也好。”这样一想,三娘子便释然不少,“侯府这些事,对裴姐姐来说也是眼不见为净的。”话音刚落,三娘子便见陆承廷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她心中一动,好奇道,“二爷是真不打算接受侯府的事儿了?”
“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陆承廷反问。
三娘子愣住了,不曾想陆承廷竟破天荒的在征询她的意见。
“正经问你,倒不说话了?”见三娘子闻言不答却出了神,陆承廷跟着笑了。
三娘子也是赌气,顺势就把放在炕桌下的脚往他的大腿上狠狠的一踢,“二爷这是认真问我呢还是顺口调侃呢?”
谁知,陆承廷出手也很快,一把就稳稳的握住了她的脚踝,然后便轻轻的开始揉了起来。
三娘子怕痒,一个没绷住就笑出了声,然后便开始使了劲的想躲。
谁知陆承廷竟忽然就推开了横在两人中间的炕桌,只稍稍的加重了一点点的力道,就把三娘子猛的拉入了怀中。
“你放开……”三娘子以为他又要吻她了,当下便是快了一步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谁知陆承廷竟只是低下了头,用他的额头温柔的抵住了她的额头。
“消气了吗?”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溢出,仿佛是一曲温雅有韵的琴音一般,撩拨动了她的心湖。
三娘子摇了摇头,但瞬间又点了点头,一双脚死死的撑在他的小腹上,想借此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她越挣扎,陆承廷环在她腰际的手力道就越加重,忽然的,他竟偏了头,温热的唇径直就落在了她露在外面的锁骨处。
三娘子整个人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放下了捂着嘴的手去推他,可是陆承廷的吻却一路往上,顺着她的锁骨,滑到了她的耳后,然后用极具蛊惑人心的沙哑声音在她耳畔呢喃道,“乖,咱们不置气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