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反应数吕芳最快,立刻跟着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赶快跟着笑。严嵩和徐阶都跟着笑了,两个人的笑里都充满了各人的沧桑。"当然,我们这些老的也要识相点。还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嘉靖依然乱石铺阶,"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吧。他们闹腾他们的去,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严阁老。"严嵩屁股微微离座:"老臣在。"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还等着你的青词呢。写好了吗?"严嵩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双手捧起:"臣确实老了,这篇青词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入圣上法眼。"吕芳已然接过严嵩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嘉靖本就不愿在这些臣子面前戴花镜,日光满室,严嵩的字又写得大,这时拿着青词飞快地看了起来。严嵩低着头。徐阶也低着头。
只有吕芳在悄悄地望着嘉靖。
嘉靖脸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文章也更老了。徐阁老。"徐阶连忙站起:"臣在。"嘉靖:"你的青词呢?""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徐阶一边答着,慢慢从袍袖里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词双手呈上。吕芳连忙又接过了他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嘉靖一手接过徐阶的青词,一手将严嵩的青词递给吕芳:"朕看徐阁老的青词,让徐阁老也看看严阁老的青词。""是。"吕芳接过严嵩那篇青词,转身又递给徐阶。
徐阶双手接过青词,这样的光线,偌大的字体,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却依然从袍袖里掏出了眼镜,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是。"徐阶这才戴上眼镜,坐下来看严嵩的青词。
精舍一时间十分静穆,徐阶在仔细看严嵩的青词,嘉靖在仔细看徐阶的青词。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完了。徐阶望向了嘉靖,嘉靖却将徐阶的青词往膝上一放,脸上无任何表情。严嵩虽微低着头,凭感觉却把嘉靖把徐阶的神态都笼罩在余光中。吕芳有些紧张了。
嘉靖开口了:"朕先评评严阁老写的青词吧。三个字:好,好,好。徐阁老以为如何?"徐阶又站起了:"圣上是三个字的评语,臣只怕要说九个字了。"嘉靖:"说。"徐阶:"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严嵩不得不有所谦逊了,欠了欠身子:"圣上过奖,徐阁老也过誉了。""好就是好。朕或许有所偏爱,徐阁老可是从不说违心话的人。"说到这里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阶,这次不称他阁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阶。"徐阶本站在那里,低头应道:"臣在。"嘉靖:"你的青词中有两句话是怎么想出来的?"徐阶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嘉靖的下巴:"请问圣上,是哪两句?"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页青词,朗声念了起来:"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好!确实好!"严嵩这时的反应竟如此之快,适时站了起来,"老朽不如。"嘉靖这时欣悦之情已溢于言表:"吕芳,你知道徐阁老这两句好在哪里吗?"吕芳笑答道:"主子这是难为奴才了。奴才读的那点书哪能品评两位大学士的文章?"听吕芳说出了"两位大学士"的话,嘉靖的目光深望着吕芳,目光里的深意也只有他们二人明白:"也没叫你写,你只说好在哪里。"吕芳想了想:"奴才以为,徐阁老这两句写出了万岁爷的无奈。"嘉靖脸一沉:"怎么是无奈?"吕芳:"主子本是仙班里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间来做万民之主,谁不愿意做神仙却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这岂不是无奈?"嘉靖大悦:"好奴才!你这几句评语连同严阁老徐阁老的青词可以鼎足而三了!不过三鼎甲也得分出个状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词徐阶是状元,严嵩是榜眼,吕芳凑个数当个探花吧。严阁老你觉得朕公正与否?"严嵩满脸诚恳:"臣心悦诚服。"这时徐阶已经心潮汹涌了。昨日杨金水没有被追究任何罪责只送到了朝天观,他就担心浙江一案极有可能不了了之。今晨一上殿自己便受到了破格的礼遇,先是赏了玉熙宫赐座的恩宠,现在又被封为今日的"青词状元",而严嵩也对自己极其笼络。种种迹象,都是在暗示自己将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连郑泌昌何茂才等人都从轻发落,走出这座大殿,不要说无法向裕王交代,千夫所指,自己几十年清誉便要毁于一旦!默念至此,职责所在众望所归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说话了,站了起来:"圣上,臣这两句话还有另外一番解释,要向圣上呈奏。"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目光向他闪了一眼:"说来听听。"徐阶:"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却有一班辜恩负义的贪吏上侵国帑下掠民财,如浙江贪墨一案者!这些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实有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说到这里他跪了下去。
嘉靖刚才还十分愉悦的脸色一下子静穆了,望了望趴跪在地上的徐阶,又斜望向已经站立的严嵩。
严嵩也扶着矮墩跪了下去。徐阶这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了,嘉靖两眼翻望上去,想了想,开口了,却诵起了《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徐阁老,朕交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也会杀。吕芳。"吕芳立刻答道:"奴才在。"嘉靖:"今天什么日子?"吕芳:"回主子,今日中元节敬天拜醮的日子。"嘉靖:"那今天就不谈杀人。立刻设坛,将两位阁老替朕写的青词向上天拜表。取香冠来!"徐阶好失望,只能重重磕了个头站了起来。严嵩无表情,也磕了个头扶着矮墩站了起来。吕芳已经到神坛前去取香冠了。那香冠是用香草香花编织而成,而且在特制的香水里浸泡后又用特制的檀香熏染,那个香确实是香。吕芳首先从神坛下的香案上双手捧起那顶最大的香冠走到嘉靖面前双腿跪下高擎上去,嘉靖也双手接过戴在头上。严嵩徐阶自己走过去了,先都取下了自己的官帽,然后各自从香案上捧起一顶香冠戴在头上。接着是吕芳取下了太监的纱帽,捧起一顶香冠戴在头上。
--堂堂大明朝皇帝的宫殿精舍中君臣四人的头上这时都长满了鲜花香草,俨然屈原《九歌》中的人物。一部中国历史,三百七十六位皇帝,在宫里自己戴香冠而且赐大臣戴香冠的,空前绝后,恐怕只有这位嘉靖皇帝了。
嘉靖下了蒲团,徐徐走到醮坛前,在那个带着斜度的拜几上跪了下去。吕芳跪在神坛前嘉靖的身侧。神坛前便没有空地了,严嵩徐阶只好在嘉靖身后蒲团台阶旁两侧的地上跪了下去。嘉靖拿起了那两份青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一张,便将那张青词在烛火上点燃了,放到了拜几前的金盆里。那页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
嘉靖又念另外一张青词,念完了又点着放到了金盆里,然后欣赏那青红七彩的光烟。如是者再,几张青词都拜烧了。嘉靖率先磕下头去。
严嵩徐阶吕芳都跟着磕头。磕完了头,严嵩徐阶吕芳在等着嘉靖站起,可嘉靖仍然跪在那里。
"吕芳。"嘉靖跪着突然喊道。吕芳跪在一侧连忙答道:"奴才在。"嘉靖:"将浙江那两份奏疏拿来。""是。"吕芳爬起了,走到御案前拿起了两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侧,双手呈了上去。
嘉靖跪直了身子,左手举起一份奏疏,右手举起一份奏疏:"这里有两份奏疏,都是奏报浙江贪墨一案的供词。一份是赵贞吉谭纶署名呈递的,这份朕半月前就看了,你们也都看了。另一份是朕那个儿子举荐的海瑞呈递的,昨夜送到宫里,朕没有开封,没有看。吕芳,将海瑞的急递让严阁老徐阁老看看封口。""是。"这回吕芳没有爬起,膝行着过去接过嘉靖右手那份八百里急递,先递到严嵩面前。
严嵩慢慢趴了下去:"君父如天,天不看臣焉敢看。"吕芳固执地将那份急递伸在他面前:"皇上有旨,命你们看看封口,并未叫你们拆封。"
严嵩这才不得不撑着抬起了头:"是。"吕芳早有准备,已经从袍袖里掏出了嘉靖常用的那面单面花镜对准了急递封口烤漆处那方封印。严嵩将眼睛凑了过去,从单面花镜中清晰地看见"淳安知县海瑞"六个凸字,说道:"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吕芳又膝行一步,趴在台阶上将花镜和急递封口伸到徐阶面前。徐阶也只得凑过头去,仔细看了:"是。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吕芳立刻将单面花镜塞进袍袖里,膝行到嘉靖身侧:"主子,两位阁老都已看了,确认并未拆封。"说完双手将那份急递又呈还嘉靖。
嘉靖:"太上道君真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朕也做不了主,只有上天能够做主。譬若这两份奏疏,一份朕看了你们也看了;一份朕没看,你们也没看。看了的那份我们君臣可以做主,没看的那份就请上天做主吧!"说完便将海瑞那份急递投入了火盆之中!
又有烤漆又有羽毛,这份急递投入火盆立刻冒出一股黑烟!吕芳连忙拿起拨火的铜钳将那份急递夹起伸到火上,那急递才燃了起来!嘉靖还挺直地跪在神坛火盆前,左手依然高举着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赵贞吉谭纶这份奏疏,一一列举了郑泌昌何茂才贪墨国帑搜刮民财诸般罪名,审问详实,铁证如山。严阁老。"严嵩立刻趴下头去:"臣在。"嘉靖:"因该二人都是严世蕃举荐的,你就不要过问了。"严嵩趴在地上:"臣知罪。"嘉靖:"用人之道贵在知人。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都要靠你们举荐,有实心用事者,如胡宗宪。有顾全大局者,如赵贞吉。这都是好的。像郑泌昌何茂才这等硕鼠竟也荐任封疆,严世蕃的眼睛未必瞎了?"严嵩不得不落实回话了:"严世蕃无知人之明,臣奏请革去他的吏部堂官之职。"仅仅是无知人之明?徐阶在等着嘉靖表态。嘉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表态,少顷却说出了让徐阶更加失望的话:"严世蕃举荐的人未必都是差的。譬若那个高翰文,去了浙江就并未和郑泌昌何茂才同流合污,倒被革职关在诏狱里。一篙子扫倒一船人,镇抚司那些奴才是如何办差的?"这便需吕芳回话了:"这是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命镇抚司放人。是否让他仍回翰林院复职,请主子圣裁。"嘉靖:"当然官复原职。徐阶。"徐阶本就趴在那里,这时应道:"臣在。"嘉靖:"赵贞吉是你的学生,谭纶是裕王的门人,他们联名的奏疏就交由你票拟批答。不要在内阁拟票,带到裕王府去,把高拱张居正也叫上,郑泌昌何茂才如何拟决,还有胡宗宪戚继光一干有功将士如何褒奖,你们一起拟个条陈呈司礼监批红。以示朕一秉大公。"这个结果也就是徐阶早就预料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虽然未能直接伤到严氏父子的身上,也已经伤到他们的脸上。
"是。"徐阶这一声便答得十分郑重,低着头高举双手等接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吕芳已经从嘉靖手中接过那份奏疏,这时递给了徐阶。该收场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今日中元,朕要祭天,你们也要回去祭祖。都退下吧。"
徐阶捧着那份奏疏本要站起,却发现吕芳来搀严嵩时,严嵩依然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启奏圣上,臣尚有二事请旨。"嘉靖这时依然是跪着的,如此良苦用心,调鼐阴阳,再有事也不应这时还奏,背对着他,声调已然露出不悦:"奏。"严嵩:"眼下大局无非两端,一是充实国库,二是东南剿倭。改稻为桑所用非人,江南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万难织成,前方军需,各部开支均已告竭。臣奏请鄢懋卿南下巡盐,清厘盐税,充作国用。"嘉靖脸色稍稍缓和了:"准奏!"严嵩:"胡宗宪东南抗倭已届决战之局,臣闻报有走私刁民名齐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潜入军营,就在胡宗宪身边。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细,则遗患巨大。是否请徐阶和兵部一并查处?"所谓通倭情节在海瑞呈奏的供状证言中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现在供状证言都已烧了,严嵩却翻出此事,嘉靖心里明白,徐阶心里也明白,他这明显是在找补今日的输局了。
嘉靖眼中立刻掠过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忍着答应了他:"准奏。还有吗?"严嵩磕了个头:"臣叩辞圣上!"吕芳这才将他搀了起来。徐阶这也才跟着又磕了个头站了起来。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二人这就只能躬腰后退着出去了。吕芳搀着严嵩躬腰慢慢向门边退去。徐阶双手高举奏疏弯着腰跟着慢慢向门边退去。嘉靖还是挺跪在神坛前,慢慢抬起了头,向那几块牌位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