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回裕王性起对陈洪发了一阵雷霆之怒,陈洪跪着向裕王做了一番披肝沥胆的表白,这时裕王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礼敬,其实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投诚。如同山溪之水,虽然易涨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裕王作如是想,陈洪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不一会,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也来到了裕王府。"臣等见过王爷。"三人同时向裕王行礼。裕王也站了起来,侧了侧身子:"师傅们请坐吧。""陈公公。"徐阶三人没想到陈洪也在这里,这时掩饰着内心的厌恶,只好都又向他拱了拱手。
"王爷说了,师傅们都请坐吧。"陈洪一脸的谦笑。一边在心里揣摩,这三人是否就是皇上说的"徐阶他们"。
徐阶三人在靠南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陈洪却依然站在裕王的身边轻轻地给他扇扇。
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望向了裕王。
裕王:"有旨意。"三个人立刻又站起了,准备跪下去接旨。
"不必跪了。"这回是陈洪开口止住了他们,"没有明旨,是皇上写了几个字给王爷,并叫徐阁老和几位师傅一起参详。一起过来看吧。"三人这才看见了有两张御笺摆在裕王面前,便都走了过去。每张御笺上都只写着两个字,字便很大,"好雨"、"明月"立刻扑入了众人的眼帘。裕王见那三人疑惑的眼神便解释道:"皇上说了,这四个字说的是两个人。"三个师傅都是精读文史典籍之人,看了这四个字,听了裕王一句解释,立刻琢磨了起来,一是在想着答案,二是在想着陈洪在此如何说话?便一时都沉默在那里。裕王看出了三个师傅的心思:"师傅们不必担心。陈公公有陈公公的难处,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里有皇上,自然也有我。当着他有什么尽管说就是。"三个人有些意外,但看到裕王笃定的眼神,便也信了。"我有几句话想先请问陈公公。"徐阶望向了陈洪。
陈洪:"阁老请问。"
徐阶:"皇上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四个字,写的时候还说过什么?"陈洪:"两个太医开了单方,皇上不满意,把他们轰走了。接着问了都察院是怎么论海瑞的罪。"徐阶高拱碰了一下眼神,先望了一眼裕王,然后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夙有神童之称,聪明颖悟当世无第二人可比,因此徐高都想听他的见解。
裕王这时也不禁望向了他:"徐师傅高师傅在内阁主持审海瑞的案子,张师傅是局外人,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些。张师傅,依你之见皇上说的是哪两个人?说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张居正还是没有立刻接言,谦逊地先用目光等着徐阶和高拱叫他说话。高拱手一挥:"王爷都说了,旁观者清,你就直言吧。"张居正这才又望向了那四个字开口了:"那我就冒昧了。这四个字说的是李时珍和海瑞。"
所有的人都碰了下目光,又都一齐望着他,等他详解。
张居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好雨"两字指的当是李时珍。因这两句话里既含着李时珍的时字,李时珍是湖北蕲春人,又含着蕲春的春字。时当春季便是"好雨"。龙体违和,皇上想召李时珍来请脉,可又不愿明旨召他,下面两句话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暗含了这层意思。这是叫王爷立刻急召李时珍进京。""解得好!"陈洪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精舍时皇上曾经提起过李时珍的名字,由衷地赞了一声,转对裕王说道,"张师傅这一解奴才也想起了。王爷,皇上在精舍时确实提到过李时珍的名字。既然皇上想召李时珍来请脉,又不愿让外边知道,这件事奴才就立刻让镇抚司的人暗中去办,六百里加急,接李时珍进京。"裕王:"那就烦陈公公去办。张师傅接着说。"张居正:"既然"好雨"指的是李时珍,"明月"说的便是海瑞。"海上生明月"是祥瑞之象,其间便含着个瑞字。可皇上这时怎么会用这两个字来说海瑞?有些费解。"高拱接言了:"大明之月!皇上这应该是有赞许海瑞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们在论罪的时候网开一面?"裕王眼睛慢慢亮了,张居正和陈洪也露出了首肯的神态。只徐阶轻轻摇了摇头。
高拱望着他:"那阁老做何解释?"徐阶轻叹了一声:"肃卿所解的这层意思自然也包含在这两个字里面。但如果我们按照这层意思去办便会误了大事。"包括陈洪在内,所有的人都肃穆了。
徐阶:"我的理解,"明月"两字另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大明无日"!"众人都是一惊。
徐阶:"明者大明也,后面的月字却缺了个日字。皇上这是在责备我们这些群臣心目中都没有他这个君父。今日没有叫海瑞到都察院来,皇上已经有了这个意思。"裕王第一个黯然了,高拱张居正也黯然了。陈洪望向了裕王。
裕王:"陈公公有话请说就是。"陈洪:"那奴才就说了。徐阁老,你老的第二层意思是不是想说"明月"指的是"秋后处决"?"徐阶只微微点了点头。
陈洪:"王爷,各位师傅,你们要信得过我,我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裕王:"正要听公公的意思。"陈洪:"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时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后处决。"都不说话,也都不反对,所有人都沉默在那里。
陈洪:"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将来是王爷的天下,奴才把什么都说了吧。皇上为什么叫奴才拿这个来给王爷看,给各位师傅看,就是要看王爷和各位师傅是不是跟皇上一条心。海瑞如此辱骂君父,百官态度暧昧,尤其那个王用汲,连驳海瑞的奏疏都不愿写,皇上当时听了便有明旨,王用汲要和海瑞一同论罪。这时倘若王爷和各位师傅还不能愤君父之慨,那就真是大明无日了。人人都可以说不杀海瑞,唯独王爷一定要杀海瑞。还有那个王用汲也要重判。"裕王仍然沉默,高拱张居正也仍然沉默。
徐阶却朗声说道:"陈公公说得极是!王爷,就把我们拟的这两层意思赶紧让陈公公回宫复旨吧。"裕王仍默默地望着徐阶。
徐阶擅自做主了:"龙体违和,召李时珍刻不容缓,陈公公赶紧回宫复旨吧。"陈洪还是望着裕王,等他的意思。
裕王怔怔地坐在那里:"那就去复旨吧。""那奴才便走了。"陈洪说着还不忘跪下来向裕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这才站起来疾步走了出去。"可惜了一个忠臣。又搭上了一个王用汲。"说完这句,裕王便闭上了眼睛。徐阶和高拱张居正又对了一下眼神,三人同时显出了一样的默契。徐阶望着张居正:"太岳,你有何看法,不妨再跟王爷说说。"张居正:"我理解阁老的意思。这个时候给海瑞定罪,杀是不杀,不杀是杀。"裕王倏地睁开了眼:"怎么讲?"张居正:"适才陈公公在这里有些话臣等不好讲。其实皇上这四个字里都含着不杀海瑞的意思,可偏又要看看王爷和我们是什么想法。王爷和我们要是都替海瑞求情,海瑞便必死无疑。王爷和我们若都认为海瑞该死,恩出自上,皇上不准便会不杀海瑞。"裕王还是心中忐忑:"何以见得?"张居正:"王爷请想想,海瑞重病是李时珍给他诊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是李时珍送走的。皇上这时非但没有任何责怪李时珍的意思,还想请他来诊脉,这便是爱屋及乌之义。"好雨"二字既说的是李时珍,自然也含有一个海字在内。徐阁老解得好,月字无日,皇上就怕王爷和群臣心中没有君父,现在王爷和群臣都曰海瑞该杀,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明日三法司尽管将海瑞定为死刑,将王用汲判流刑。呈奏皇上。皇上不批,海瑞便能不死。海瑞不死,王用汲便也能减罪。"裕王有些豁然开朗:"徐师傅,是不是这个意思。"徐阶:"聪明无过太岳。"高拱接言了:"那我们就干脆在这里给海瑞把罪名定死了,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这个罪名好,就用这个罪名!"裕王拍板了。
三法司会审,照例最后由刑部将结果写成罪案呈奏皇上。陈洪捧着刑部的罪案从大殿的通道走过来了,进第一道门便看见通道那端一个太监的背影,跪在地上熬药,便不进精舍,问道:"谁开的单方,主子验过了吗?"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在那里熬药,陈洪见那人竟敢不回话,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过去。
"进来!"嘉靖的声音在精舍里传来,陈洪不敢再延误,又望了一眼那个熬药太监的背影,只得捧着罪案进了精舍。
嘉靖今天的气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盘坐在蒲团上。陈洪进了门便笑着叫了一声:"主子,刑部将罪案定了。"说着走了过来,双手向嘉靖呈去。
嘉靖不接,只是望着那本奏本。
陈洪翻开了封面:"启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确,那个海瑞以儿子辱骂父亲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绞刑,秋后处决。王用汲目无君父,以朋党罪判杖八十流三千里,也在秋后发配。"嘉靖望向了陈洪:"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判得十分公正?"陈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觉得他们判得不对,奴才发回去叫他们重判。"嘉靖:"是叫他们再判重一些还是判轻一些?"陈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么定就叫他们怎么判。"嘉靖望着他又阴阴地笑了:"你何不干脆说好人都让你们去做,恶人让朕来做!"陈洪扑通一下跪倒了:"奴才,还有群臣都不敢有这个心思。"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还说没有这个心思。朕问你,什么叫做"好雨知时节",什么叫做"海上生明月"?这些话你昨天为什么不向朕陈奏?"陈洪的脸色都变了,愣在那里像块石头。
嘉靖:"走了个吕芳,来了个人又想学吕芳。陈洪,你这点德行要学吕芳,连影都没有。吕芳和朕的儿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都不瞒朕,你却想瞒着朕。你以为吕芳那样做结果被朕赶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吕芳临走了心里始终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远是个奴才。你以为自己是谁?"会做媳妇两头瞒",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妇呢,她瞒瞒朕倒也罢了。凭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妇,摸摸你那张剥了壳的鸡蛋脸,够格吗?"陈洪将捧在手里的罪案放到砖地上,举起手赏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不要做戏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礼监提刑司去掌。""主子!"陈洪恐慌了,"奴才没有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生气……"
"拿朱笔来。"嘉靖不再听他说下去。
陈洪脑子里一片混沌,颤声答道:"是。"不敢爬起来,膝行着到御案前拿起了御笔却不忘在朱盒里蘸了朱墨,双手擎着又膝行着回到嘉靖面前捧了上去。
"罪案!"嘉靖接过了御笔。陈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着顶在头上,靠了过去。嘉靖提起御笔在罪案上画了一把好大的"×"!接着将御笔扔在地上。
--皇上勾决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画一个勾,要是赦免人犯则将罪案发回重审,像这样画一把叉,却是从来没有过。
陈洪虽没见着嘉靖的朱批,却知道他是在上面画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着胆子颤声问道:"主子,这到底是勾决了还是没勾决,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给内阁和刑部传旨。"嘉靖:"他们不是会猜吗?让他们猜去!""是。"陈洪这一声答得如同蚊蝇。
嘉靖:"你不是也会猜吗,猜一猜朕会派谁去看大牢,看着那个海瑞和王用汲。"陈洪立刻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奴才知道错了,主子的心比天还大,奴才哪里猜得着。恳求主子……"
"猜!"嘉靖喝道。
陈洪定在那里,只好做出一副猜的模样,好久才说道:"回奏主子,主子万岁爷是不是叫奴才去看大牢……""再猜。"嘉靖的声音益发阴冷了。陈洪额上开始滴汗,脑子在这一会儿已经用到了极致,终于想起了嘉靖刚才那句话"吕芳临走了心里还明白,自己永远是奴才",这才明白,嘉靖一定是对自己打压吕芳的人已经引起了雄猜,咬着牙抬头答道:"回主子,镇抚司诏狱原来一直归朱七管,主子的意思是不是把那个朱七和齐大柱都放了。仍然让朱七去管诏狱,让齐大柱去看管海瑞和王用汲。"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声音便也柔和些了:"你不是说朱七齐大柱都和海瑞有勾联吗?"陈洪:"奴才该死。奴才当时也是急了,担心宫里宫外勾结了不忠主子。几个月下来奴才都问明白了,除了王用汲,没有人跟海瑞有往来。包括黄锦,不过蠢直了些,当时顶撞了主子,其实也并无吃里爬外的情事。奴才一并恳请主子,把黄锦也放了,让他依旧来伺候主子。"嘉靖这才笑了:"凭你这点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不要做这个天子了。借着海瑞的事在宫里整吕芳的人用自己的人,朕告诉你,吕芳伺候朕四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人。今天你能猜到这一点,就还有药可救。传旨去。"陈洪:"是。"满头的汗爬了起来退了出去。嘉靖望向陈洪刚才跪的地方,见那一块都湿了,可冷汗这时也从自己额间流了下来,一阵眩晕:"黄锦,拿药来……"--陈洪进殿时瞧见的那个背影果然是黄锦,不知何时已被嘉靖赦了,而且当即叫了回来,仍在玉熙宫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