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左边的这道仓门,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使司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六部,最是清贫,也最是难惹。今天把海瑞派给他们发放钱米,就是赵贞吉的安排,让清官对付清官,也让海瑞知道大明朝并非他才是清官。当然这层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海瑞望向他那道门前排在第一个的那个官员问道:"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那个官员答道:"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烦请找找。"海瑞:"失敬,请稍候。"说着便对身边的书吏吩咐道:"请找出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册。""是。"那书吏答着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国子监"的那本,翻到第三页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将那本名册递给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将名册倒了过去,摆在那人面前,又递给那人毛笔:"请签名吧。"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上面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面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声地说道:"请给李司业李大人发禄米!"他身后的一个库工立刻将一堆三袋提了起来放到了门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睁大了眼望着一大一中一小三个袋子问海瑞:"请问,都是什么?共有多少?"海瑞答道:"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全在这里了?"那李清源立刻睁大了眼。海瑞低声又答道:"全在这里了。"那李清源立刻嚷了起来:"我的欠俸都二十多两了,这才不到五两银子。我一家六口,还有两个仆人,甭说过年,还债也不够!""是不是我们六品一级就这些东西!"紧挨着李清源身边那个官员紧跟着嚷道。海瑞望向他们:"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发东西。""不要跟我们说各部堂官!"那李清源吼了起来,"堂官们还需要这些东西过年吗?他们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赏,弄出这个由头来对付我们这些小官!你们户部这些人也靠这点东西过年吗!"海瑞不语。"怎么回事?""一共到底发多少?"那李清源背后无数人急着问了起来。
李清源调过头向身后的人激动地嚷道:"每个人今年就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全从门外望向海瑞:"你们户部也忒黑了吧!""你们自己难道也只有这么点东西吗!""大明朝的钱都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望着那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和那些纷纷责骂的嘴,不语,也不动气。
"回话!"
"回话!""不回话就把他拖出来!"海瑞还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人。突然有一个官员在几颗人头后踮起了脚将一团雪球向海瑞砸来!那团雪砸在海瑞的乌纱上!
海瑞依然一动没动。岂止这道仓门,中间和右边那两道仓门也已群情鼎沸,怒骂如潮了!
此刻,六部还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这时都集聚在西苑内阁值房。虽说四个阁员本就兼着四个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几个人。值房不是太大,这时便都挤着,肩挨肩地在书案前写着青词。
皇上的万寿宫、永寿宫、朝天观、玄都观在后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统领百官的内阁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这里,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写一篇敬天颂圣的青词。说的都是一回事,篇篇还须写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惬圣意,这一篇四六骈文真比他们科考时那三场文章还难!
值房的门被厚厚的棉帘遮着,两个大火盆在屋子中间熊熊烧着,以徐阶为首,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等十几个大臣的书案围在大火四周烤着,拿着朱砂笔在用绿叶做成的青纸上字斟句酌。外面大雪飘寒,里面每个人脸上都淌着汗。至于户部那边官员们闹事,还有两京一十三省这时天塌下来,他们都无心顾及了。
两个守在棉帘外听差的内阁文员这时都穿得棉猴似的,正袖着手在那里不停地跺着脚避寒,却见雪地里一个人向这边踉跄奔来。
那人走近了,竟是在广盈库主持发放钱米的那个郎中。这时头上的帽翅只剩下了左边一根,身上的袍服也扯烂了,脸上还有好几道手指抓的血痕!
两个内阁文员依然袖手跺脚:"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那郎中喘着气:"出大事了!好几百人在大闹户部……赵大人呢?我、我要立刻禀报赵大人……"两个文员略停了一下脚步,接着又跺了起来:"正写青词呢。再大的事这时辰也不能去打扰。"那郎中急了:"赵大人再不去,那些人可要闹到西苑来了!"两个文员这才有些上心了,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掀开了棉帘一角:"要禀报你自己去。"
那郎中已顾不了许多,从棉帘的缝里钻了进去。都看见了那个狼狈不堪的郎中跪在门帘前,又都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大家依然在写着青词。只有徐阶、高拱和赵贞吉对望了一眼。
赵贞吉目询了一眼那个正望着他的郎中,便不再理他,加快了速度,写完了他那篇青词的最后一个字,站起来走到徐阶身边双手递了过去,低声道:"师相,一定是户部那边闹欠俸了,学生先去看看。学生这篇青词……"徐阶接过他的青词:"青词我帮你斟酌,你立刻去。这个时候千万不要闹出事来。""学生明白。"赵贞吉向他揖了一下,转身走出时望了跪在那里那郎中一眼,那郎中爬起来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内阁值房。徐阶望着他们出门,觉得事态严重,便站了起来,向高拱望去,高拱这时也正望向他。徐阶给他示了个眼色,自己先向门边慢慢走去。高拱搁下了笔,跟着起了身,向门边走去。
那些人都抬望眼,也就看了一下,立刻又埋头写各自的青词。"肃卿,你的写完了吗?"徐阶望着漫天的大雪问道。
高拱:"快了,还有几句话。""你也去吧。"徐阶转望向他,"赵孟静威望不够,你去才能平息众怨。"高拱望向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众怨。"徐阶:"跟大家把道理说清楚。过了年我们想办法给大家补发欠俸。"高拱:"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话我可以说,这次许了愿可得兑现。阁老给个实在的时限吧。"徐阶:"明年二月。明年二月我想办法把今年的欠俸给大家都发了。"高拱:"写完了那几句我去。"徐阶:"那就多辛苦你了。"
高拱:"分内的事。外面冷,阁老进去吧。"徐阶深望了他一眼,两人转身,两个门外的文员连忙打起了帘子,二人又走了进去。
还没等赵贞吉赶到,广盈库已乱成了一团……三道大仓门都被推开了,那些装粮装胡椒装铜钱的袋子被扔得满地,原先在外面大雪中排队的官员们全都拥了进来,几十人一堆把户部清吏司那些发钱米的官员分别围着,大声指斥,拖来拉去!
左边那道仓门里,海瑞便被好些人围着,有些认识这是海瑞便只是在外围静静地站着,好些人并不认识海瑞,全挤在前面,露出同仇敌忾的面孔,口吐震耳的骂声,至于谁说的是什么,骂的是什么,那是根本听不清楚。
海瑞定定地站着,谁也不看,一句话也不回。这时有一个人紧紧地站在海瑞身前,尽力将推搡的人群用身子挡着,那人便是王用汲。
那边两道仓门内的人群吼声突然暴起,好像是已经打起来了!原来是中间仓门和右边仓门清吏司的官员忍不住对骂了起来,更激起了众怒,有人动手了。寡不敌众,好几个户部的官员便挣脱了向仓门外跑去,许多官员怒吼着追着他们去打。犹如水珠溅入滚油锅里,这边便也有人吼了起来":这个家伙不给回话,我们也打!""打他!""看他回不回话!"于是挨近海瑞的两个人便开始动手,一个拽住了他的衣领,另一个挥手便打向他的头部。
"住手!"王用汲吼声比他们还大,同时一把抓住了打向海瑞头部的那条手臂!这声吼管用,骂的人跳踉的人瞬间怔住了。
王用汲大声说道:"不讲王法!也不分是非了吗!你们知道现在打骂的这个人是谁!"那个被他抓住手的官员:"王御史,你家境好,你过得了年,我们可没活路。管他是谁!"立刻便有几个人跟着起哄:"户部这般黑,是谁都一样!""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打!打到赵贞吉出来为止!"于是又有些人举起了拳头。
"谁敢!"王用汲从来没有这般生气过,吼过这一声,推开了面前几个人,大声说道,"你们过不了年,还能来讨欠俸。他过不了年,欠俸都没得讨,知不知道!你们还能领三袋钱米过年,他连三袋钱米都没得领,知不知道!六个月的俸禄都被赵贞吉罚了,你们竟还要打他,讲不讲天良了!"这句话竟如此管用,那些不认识海瑞的人立刻安静了,面面相觑。立刻便有认识海瑞的人接言了:"这位就是在六必居题字被罚了俸的海主事,闹事也不该找他闹。"
另有人也接言了:"也是!闹也得找对了人。"最尴尬的是那个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此人也是个清官,心里倒还磊落,这时竟向海瑞一拱手:"不知道是海笔架海主事,冒犯了。其实我们也不只是因为家里过不了年。"说到这里,他爬到了左仓门边那条书案上大声喊道:"诸位!我有几句话说!"那边两道仓门内本还在闹着,听他这一声大喊,都停了下来,无数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清源站在书案上:"严氏父子把持朝政二十年,上下其手贪墨无算!五月抄了他们一些人的家,折合白银有千万之巨!北边抗鞑靼南边抗倭寇依然没有军饷,那么多灾民流民依然无钱安抚,现在连我们这些当官的欠俸也依然不能补发!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这些内阁阁员在干什么?六部九卿的堂官都在干什么?在这里为了我们个人能不能过年闹事,这个官不当也罢!要争就要为我大明朝的国事争,为天下的百姓争!欠俸我们不争了,过不了年也死不了人!找内阁去,问问他们,还管不管大明社稷,管不管天下苍生!"海瑞立刻向此人投去钦佩的目光!紧接着许多人吼了起来:"李大人说得对!国将不国何以家为?找内阁,跟他们论理!""光找他们也没用,大家都先去写奏疏,写完了一齐上疏,参他们!""上疏!上疏!参他们!"真是一呼百应,立刻大部分官员朝三个仓门蜂拥奔去。剩下一些官员都是相对温文怕事的人,踟蹰了片刻也跟着慢慢向仓门外走去。连那些发放粮米刚才还被围骂的户部官员也都向仓门外走去。广盈库里那些库工没有了官员,都不知所措了,也不敢走,便开始收拾撒得满地的袋子。
海瑞依然站在那里,王用汲也就没走,忧患的眼相互对视。"我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家都上疏了,我也得去。你上不上疏?"王用汲问海瑞。"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海瑞当即答道,"没有用的。"王用汲有些不相信这话是海瑞说的:"这可不像你海刚峰该说的话。"海瑞:"这就是我海瑞该说的话。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数千里内几无一尺净土,根源不在内阁。病入膏肓,治标没用,除非治本。如李先生所言,医国如同医人,要么不医,要医就要医本!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没人敢去触及而已。像他们这样上疏,我不会做,要做,我就会从病根上下手。""慎言!"王用汲一惊,四面望了望,低声对着海瑞,"刚峰兄,太夫人还在,嫂夫人又有了身孕,批龙鳞的事你现在万万想都不能想!"海瑞黯然一叹:"这也正是我的顾忌所在。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吧。"王用汲舒了一口气:"这才是正经。我现在也不急着上疏了,陪你到街上买些年货,好歹让太夫人和嫂夫人过个年。"海瑞:"心领了。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不要再想着接济我。我有办法过年。"王用汲:"什么办法,喝粥的办法?嫂夫人还有身孕呢,总得给胎里的孩子补一补吧。你我也不是别人,走吧。"海瑞深深地望着王用汲:"润莲,总有一天我的家人都要拖累给你,现在你就不要管了。"王用汲听懂了,一阵黯然。"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海瑞十分肃穆地又对他说道,"听我一句,这次不要跟他们上疏。过了年,我再跟你慢慢商量。"说完拱了一下手,向仓门外走去。
王用汲在那里沉默了好久,不见了海瑞的身影,才步履沉重地向仓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