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阶而上,殿门前,常乐缓缓抬手。
不待触及,门上便涌起一道力量,推动那门向外打开。
诸人急忙向后退了数步。
入眼,一道肃穆长廊,两边红木为柱,漆已剥落,木微腐朽。
壁上本有明丽绘画,此时多已脱落,画人中面色斑驳,不再美丽,反显诡异。
向内去,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门,高大,古朴。
常乐抬手,那门又自动打开,开时有尘埃落下,木屑如雨。
尘幕之后,是一座宽敞大殿,立柱以铜为基,红木为干,支起三丈高的天棚。
红毯铺在地上,两边镶着金边。金边已经不再闪亮,但料想不知多少年前,它曾如天上的太阳般耀眼过。
在红毯的尽头,是三层九阶的平台,最高台上有一张宝座,在尘埃之中隐约透出华贵的金色光芒。
常乐被那张椅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前。
行于红毯上,一步一脚印,那红毯一经陷下,便再不浮起,显是岁月已然让其上的绒毛彻底失去了弹性。
有红色的尘自常乐脚下升腾起落,常乐仿佛走在血海之上,一步一片血光起。
小草有些害怕,没敢向前去,灵秀心轻轻拉住她的手,想举步,不知为何,却也一阵心惊胆战。
凌天奇亦感受到莫大的压力,抬手阻拦二人,示意她们不要妄动。
常乐步步向内去,渐来到台前。他拾阶而上,登三层之顶,来到那宝座前。
大座如床,可供人横卧,其上铺有软垫,想来,坐上去应该会很舒服。
常乐站在宝座前,沉默了好久。
脑海中有一些东西不断闪现,但速度太快,他无法捕捉,只是隐约知道这当是大陆未沉时的天下景象。
他皱眉,努力想看清,但除了有一片金光不断在这些景象间游走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感觉到头痛欲裂,于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厉喝。
然后,他脑中便恢复了清明。
看着那宝座,他眼中隐约浮出一抹金光。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便向前而去,转过身,慢慢地坐在了那宝座之上。
软垫下陷,不复弹起,有赤尘扬起。
常乐静静坐在宝座之上,神火宫中的龙息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来。一瞬间,整个宝座都散发出了淡淡的、高贵的金色光芒。
柔和,并不刺眼,但却令人观之生出卑微之感,自惭形秽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瞬间有风起,吹走了所有的尘与屑。大殿陡然之间焕发出生机。
四下里,都有淡淡的光芒涌起。
整座大殿处于柔光之中,仿佛不是人间之境,而是仙界。
有一座碑自那宝座前方缓缓浮现,仿佛幻影,又于一瞬间化虚为实。
“虚无天境?”小草望着那碑,情不自禁地念出声。
凌天奇一脸讶色,不顾一切地快步向前,到达近处,抬头观看碑上文字。
碑高一丈,其上只有“虚无天境”四字,但凌天奇却有一种其上刻尽天下文字,又组成无数文章、诗篇的错觉,只觉自己的眼不够看,脑不够用。
他感到头痛欲裂,急忙闭上眼睛向后退去。
常乐坐在那宝座之上,一阵失神。
他终于看清了一些东西。
脑海之中,有五千年前的世界。
那一片大陆,生机盎然。
然后,有龙腾于海中,一掠而至,其大遮天,一扬爪,便有浩瀚龙息降下,大陆之上所有生灵,莫不臣服。
但那龙并没有赐福众生的意思,却再一挥爪,将这一座大陆直接沉入大海之中。
大陆之上,千百亿生灵匍匐于地,一动不动,任海潮将自己吞没。
龙潜入海中,游至大陆中央一座宫殿之内。
生灵化尘——不论是高贵的帝王,还是卑贱的阉人,皆成烟尘,腾空了这座大殿。龙游入殿中,盘于那宝座之上,目光及处,一座三丈石碑出现台下。
“虚无天境”。
常乐猛地醒来,只觉双眼苦涩难过,不由闭目低头,以指揉捏睛明穴。
“少爷?”小草试探着问。
常乐摆了摆手:“我没事……但是……有些恍惚……”
说着,他以手支头,以肘支着宝座扶手,慢慢地沉沉睡去。
凌天奇抬头,再看那碑,许久之后,又是一阵头痛,于是再闭眼。
“师父和少爷他们是怎么了?”小草不解地问灵秀心。
“过去看看。”灵秀心拉着小草,缓步向前。
那种令她心惊胆战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但这神秘的殿堂,仍令她心中充满了戒备。
她拉着小草,来到碑前,看着那碑,并无甚感觉。她所能见者,只是那四个字而已,并没有凌天奇眼中的纷繁复杂、无尽深意。
“你怎么了?”她问。
凌天奇摆了摆手:“这碑,很是神妙。我想看清楚些。”
“不就是四个字吗?”灵秀心不解。
凌天奇回过头,看着她,笑了笑。
灵秀心大吃一惊:“你的眼睛……”
凌天奇的眼中,闪着一种淡淡的金色光彩,自眼瞳中起,不向四散,而只向着上下两个方向延伸,越来越细。
乍一看,仿佛是野兽之瞳。
“怎么?”凌天奇问。
灵秀心仔细再看,却见凌天奇眼瞳与平时并无两样,不由摇头:“我不知道是错觉,还是……”
凌天奇笑笑,转回头,又去看那碑。
常乐坐在宝座上,呼吸平稳。
他不知道师父在观碑,也不知小草一直在看着他,心里担忧。
此时的他,正站在大海边,望着无尽海波。
海波无一时平静,不断有巨浪扬起。有金光在那浪中起伏,仿佛是金龙在水中嬉戏。
身后是黑色的礁石之岛,并不大,一直向左右两边延伸,两头各通向一方天边,也不知到底有多长。
常乐不想回头去观察那岛,他只是被这大海所吸引。他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
浪涛之中,那些隐约的金光慢慢地幻化成一个个身影。
是陌生人,他并不认识。
陌生人们有着各自精彩的人生,他一一看去,如同在看一场场无声的戏剧。他时而含笑,时而落泪,时而长叹,时而拍掌叫好。
无尽的人生路,每一条都只通向一个终点。
死亡。
然后有叹息声起,他看到海波渐平,终不再动,整个大海如同镜子。
“生命的意义何在?”有一个声音响起。
“活着而已。”常乐想了想后回答。
“便只是活着?”声音问。
常乐摇了摇头:“对于每一个不同的生命来说,生命都有不同的意义。有人曾说,万物存在的意义,便是活着。若要换一个复杂一些的回答,那便是让这世间充满生机,以万物的存在,除却这寂静宇宙的荒凉。但对于智慧来说,只是活着,显然并不能让自己满意。于是,才会追寻意义。可追寻意义本身,未必真就有什么意义。”
“你的看法?”声音问。
“有前人的想法,也有我的见解。”常乐答,“未必正确,但至少是个答案。我对这答案很满意,但它却未必是你想要的。”
声音沉默。
“神火天降,在距今不到两百年间。”常乐忍不住问:“可是龙腾东海,沉一陆以为宫的事,却发生在五千年前。那么是否可以说,五千年前,这世界曾经拥有过另一种力量?”
“种子被埋在土里,突然间有一日,它钻破大地,便长了出来。”那声音说,“可那真是突然间的变化吗?”
种子,成长……
常乐陷入思索。
五千年悠悠岁月前,这世界到底曾是什么样子?
有龙存在,一只爪便可沉没一座大陆,那时的世界,是否可以简单地称为凡间?
他抬头望海,问:“你是否还活着?”
“什么是活着,什么又是死去?”声音回荡在天地间,渐渐归于无声。
常乐知道,自己不会再得到回答。
于是他不再看海,而是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立足的黑礁长岛。
长岛无边,但却很窄,常乐纵望两头,觉得自己不是站在一座岛上,而是站在一条分界线上。
线这边,是神话;线那边,是凡间。
平静的海如同镜子,而另一边,是波涛涌动的海。
如镜的海,看久了便会让人觉得可怕,因为它一片死寂。
有波澜,才有趣味,才有生机,才让人觉得这世界是活着的。
生与死吗?
他低头看着黑礁。
突然间,黑礁震动起来,远方天空中,黑礁离海而起,一座如同龙头一般的岛出现在那一头,慢慢转头,向常乐望来。
没了它分隔两界,两边的海水便互相渗透,然后,波澜变得更狂,而那面镜子上则布满了裂痕。
冲突,令海水激荡,令天空也跟着打起了漩涡。海与天中间,升起了狂暴的龙卷风,其色如墨,若黑龙狂舞。
那长岛的龙头,慢慢向着常乐而来,常乐却只是看着那狂舞的黑色龙卷风。
那种力量让他心动。
若我能得,也许便能避穆国之害,解大夏之危局。
但那是天地的力量啊!是生死的力量啊!
黑礁的龙突然停下,不再向前来。
然后它摇了摇头,重又倒入海中。
“可惜,你竟然放弃大道,选此小道。一国之存续,与一界之存续,哪个重要?”
一个声音响起。
常乐猛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