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
无人约在黄昏后。
常乐立在窗前,州牧董大人立在他身后。
“他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州牧说。
“你心疼了?”常乐问。
州牧尴尬一笑。
他又不是我的兄弟,我怎么会心疼?
大人想要处罚他,这是对的,否则民心久必生变。但……
州牧看着常乐的背影,这些话在心里涌起,却终没有半字漏出嘴外。
“他愿跪,便跪着吧。”常乐说,“反正他是白焰境武者。那对夫妇如何了?”
“已然派人保护了起来。”州牧说。
常乐突然想起一事,问:“他的六个侍卫呢?”
“押入牢中看管了起来。”州牧答。
常乐点头。
州牧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放跑了那六人,那六人便有可能去害那对夫妇,甚至想办法威胁城中百姓,让他们明天不可到伸冤堂来伸冤。
“经此一事,明日伸冤堂中当会很热闹。”州牧说。
常乐有些心酸,忍不住说:“大人早知这里会这么热闹,却任由他胡闹了这么些年?”
“下官万死!”州牧惊恐跪倒在地,低头视地,心脏狂跳。
常乐转过身,看着这位有着玲珑心的官员,摇了摇头:“我只是心情不佳,说你出气而已,你不必这么惶恐。”
州牧站了起来,擦了把汗:“大人有功于国家社稷,乃大夏英雄,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陛下犯了什么错被您责备,也会诚惶诚恐吧。”
常乐先是一笑,随即觉得这话有些不妥。
他并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望向窗外。
今夜月不圆。
人生如月,岂有常圆。盈过之后,便将亏;亏过之后,又复盈。轮回从不曾止息,圆满与缺憾贯彻始终。
第二日一早,府衙大门还没开,便有数十百姓聚在这里,人人手里捧着刚请书生或测字先生或讼师写好的状子,焦急地等在门外。时辰一到,衙役开了院门,他们便挤入院中,争先恐后地喊起冤来。
若是平时,衙役们定要高声喝骂,以武力逼着他们站好队伍,但此时常大人便在衙中,衙役们可不敢表露出半点对贫苦百姓的不敬。
于是,就乱了些。
陆续又有人来,越聚越多,个个流着泪喊着冤。
州牧董大人匆匆升堂,衙役们很是辛苦地选出一个个苦主,送入堂内。
也有不相干的人,跑到衙门附近,人山人海地围着,虽什么也看不到,却不甘心离开。
昨天的事,早已传遍全城,人们惊愕地发现那位国之英雄、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大夏真正的掌舵人,竟然来到了本城之中,立时便兴奋了起来,抢着要来看。
而那些受过朱乐福欺压的人,听说朱乐福大闹伸冤堂后,被常大人罚跪了一夜,不由欣喜若狂,急忙请人写了状子,匆匆赶来。
一张张状子,一声声哭诉,让州牧董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常乐只是在后堂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
然后他觉得惭愧。
若不是因为自己,朱乐福不会得到知府之位,也没有能力在这里作威作福,残害乡里。
是的,这一切自己并不知晓,自己这些年间甚至没有见过朱乐福,更没有请谁对其多加关照过。
但他毕竟是自己的朋友,就算自己不发一言,难道旁人便会听之任之,任其埋没于此地?
他又想到了自己行踪暴露的事。
显然,出卖他的只能是太傅府的人。
说“出卖”,实是有些严重。对方可能以为朱乐福是他的生死兄弟,既然他要去仙苑,通知朱乐福一声,给朱乐福一个见他的机会,并不为过,甚至是会令他开心的好事。
但常乐如何开心得起来?
伸冤堂一开,便又是五日。
五日里,州牧一共收到了近四百张状子,其中光是引发人命的案子,便有三十多件。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州牧捧着那些状子,看着常乐,感叹之后想明白了些什么,急忙再次跪倒,主动请罪。
“下官治下不严在先,失察在后,一府之地治理成这样,实罪该万死!”
常乐有些惓了,摆了摆手:“状子放下。你叫他进来。”
州牧点头,将状子放在案上,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搀着朱乐福走了进来。
这几日,朱乐福一直跪在院中原处,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只是哭。饶是身为白焰境武者,这些日子跪下来,他也已经伤了膝盖,虚了身子,无力行走。
常乐看着他,想起的是当年奴峰上的那个憨厚可爱而又善良的人。
“常兄弟。”朱乐福哭泣着推开州牧,再次跪倒在地,“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哭得极是伤心,也极是真诚,让常乐又想起了当年的他,心神一阵恍惚。
州牧见到常乐的神情,隐约有所悟,急忙拱手:“常大人,朱乐福为官这些年,虽然屡次犯错,但念在……”
“你出去。”常乐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州牧看出常乐目光不对,急忙把想好的求情之言都咽了回去,拱手退下。
大人物总会因为身边人在民间作威作福而感到愤怒,但当身边人又回到身边,以他们见惯了的低姿态开始哭泣时,他们往往会忘记那些受害者的凄惨,只感受到身边人的可怜,及其与自己曾经的过往。
然后,一切便都可以原谅,只消痛骂一番,深责几句,得到他们绝不再犯的承诺,也就算了。
他本以为常乐这次也是如此,但当他看到常乐的目光,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常大人不是那般俗人。
于是他退下,不再说话。
朱乐福跪在地上痛哭着,常乐走到案前,拿起那些状子,丢在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可有一件是百姓诬蔑陷害你。”
朱乐福不拿。
他曾是老实憨厚的人,但老实憨厚的人未必不聪明。便算他曾经不聪明,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已经学得聪明了。
他只是哭。
他知道,常乐会对自己下手,必是已经对自己真的失望。这时,什么辩解都没有用,因为常乐必然已经拿到了自己为恶的实据。
只有以情动人,才是生路。
“常兄弟。”他哭着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原不是那种不拿百姓当回事的恶官——我原来也只是个普通百姓啊,怎么可能不知心疼百姓?可是……可是他们围在我身边,每天夸奖,每天奉承,每天带着我吃喝玩乐,我就……我就不知怎么,慢慢跟他们一样了。”
“他们?”常乐问。
“有富家公子,有官场大员,还有江湖强者,还有……”朱乐福数不过来,“自你成了大夏说一不二的人物后,这样的人便不断出现在我身边,别说地方上,便是朝中的大员中,也有人特意来巴结我。我本不是那样的人,可跟他们久在一起,便慢慢觉得那样做并不算什么……”
“你终还是认了?”常乐问。
朱乐福连连点头,哭道:“我已经知道错了。常兄弟,我给你丢脸了,是我不对,你杀了我吧!”
他自然不愿死,如此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但没想到常乐轻轻点头,说了句:“既然是你的要求,我答应。”
“啊?”朱乐福呆住,半晌后急忙跪行到常乐身边,一把抱住常乐的大腿。
每行一步,他的膝盖都会发出骨裂的声响。
为了能让这响声听起来更大、更清楚,他忍着痛,咬着牙,不断催发体内神火,却加重自己的伤情。
他抱着常乐的腿哭道:“常兄弟,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狠心的人。想当初在仙苑里,我拼着性命跟你一起对抗那些妖孽,受了伤,你便为我心疼,为我动怒,我知道,你是念着我们的情义的。我知道你现在生我的气,那你罚我吧!你把我关起来,你把我两条腿都打折,你把我贬为庶人……怎么都好,只要你消气便好!”
常乐静静看着他,静静听着他的哭诉,然后眼角有些发红。
朱乐福抬起头,看到有泪水自常乐眼角滑落,心中不由一喜。
他以为自己打动了常乐,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
“乐福哥……”常乐闭上了眼睛。
“我在!”朱乐福急忙点头。
常乐摇头:“不,你不是他。他早已死了。”
“啊?”朱乐福没听懂。
常乐抬手,指间有流光一闪,没入了朱乐福的头顶。
朱乐福抬头看着他,意识渐渐模糊。
生命的最后,他重新回到了那个岩洞之中。
他重新举起了大斧,跟着常兄弟一起冲向江帝照。
那时的他,并没有显赫的地位,并没有滔天的权势,并不能以一句话震慑满城人。
但却是真正的英雄。
可惜,那时的他早已死了。
他软软地倒了下来,倒在常乐的脚边。
常乐擦去眼泪,缓步走出屋子。
州牧胆战心惊地迎了上来。
“本想一一查实后,明正典刑。”常乐说,“但他既然都认了,便不用查了。”
州牧急忙点头。
“但有些案子还是要查。”常乐说,“被他夺了家产的,还其家产;被他夺了土地的,还其土地;被他夺了家人的,还其家人……”
常乐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
“大人保重身体,不可过度悲伤。”州牧急忙来劝。
常乐叹了口气,本想请州牧给朱乐福一副好棺木,可一想到那些被朱乐福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人,他便觉得他不配。
“有劳董大人处理好这些事。”常乐说,“再向吏部上一道奏报……就说我对你的处置很满意,请吏部对你酌情发落。”
“谢大人!”州牧自然知道,这等于是常乐给了他一个机会,自己这官位怕就此保住了,自然欣喜若狂。
“我只是途经此地,不想太麻烦。就此别过,不要相送。”常乐一掠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