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里特意将伙计又叫了过来,问起“福大人”之事,伙计嘴里却只是赞美之词,至于其他,闪烁不言。
“你去吧。”常乐示意后,伙计退下。
“这么问问不出什么来。”常乐说,“祸从口出,他哪里敢对客人乱说话?”
蒋里点头:“那么要如何打听?”
“身为州府的知府,他若为恶,必然恶名在外,人尽皆知。不过其恶当是以贪腐为主。”常乐说。“入此酒楼者非富即贵,最低也是小有身家,这类人不会随意乱讲官家事,日子过得好,怕也不会对官长有何怨言。更何况这类人只怕平时也少不得借官员贪腐之举,为自己谋好处,因此只怕反会喜欢这样的官员。”
“到民间去?”蒋里问。
常乐点头:“下层百姓受苦最多,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也敢于说话。”
“你有何计较?”蒋里问。
“吃完再说。”常乐道。
用过饭后,几人回到客栈,常乐拉着蒋里出去,蒋里想想过后拒绝了。
“是你的熟人,你便自己处置吧。”蒋里道。
常乐明白他的意思。
朱乐福终曾是自己的兄弟,他若真的为恶,实是件令自己面上无光的事。蒋里是不想让他因此事被朋友知道而心生惭愧。
所谓挚友,便是如此,懂得事事为你着想,懂得在关键时候维护你的尊严。
这种维护,不是将丢人的事压下去、盖过去,而是不去深问、不去深入了解、不去轻易插手,让对方自己处理,自己弥补过错。
常乐只身离了客栈,到成衣铺中买了身寻常布衣,再买个包袱将原来的衣物包了,背着来到城郊。
近郊处多是平民百姓居所,无甚可看,尽多低矮破旧的房屋。常乐来到一家院前,上前拍门,开门的是个少年,打量常乐,问:“你找谁?”
“行路人,实在是口渴难耐,讨口水喝。”常乐急忙躬身。
少年见他生得英俊,又懂礼,便生了好感,点头道:“进院吧。”
常乐进入院中,少年拿来小凳让他坐下,不多时端了水来,常乐谢过后饮尽。
少年打量常乐,问:“这位大哥来自哪里?”
“王都。”常乐道。
“王都一定很繁华吧?”少年眼睛发亮,好奇地问。
常乐点头:“一国首府,自然繁华。”
接着,便说起王都之中的种种,听得少年心往神驰,不住赞叹,最后道:“若有机会能到那里看看便好了。”
“可曾读书?”常乐问。
“有。”少年点头。
“那么好好读书,将来考取个功名,便有机会入王都了。”常乐道。
少年摇头:“哪里有那么容易?倒不如好好修炼神火术。”
常乐看出少年只达橙焰境,资质当属平庸,便点头道:“当然也是一条路。不过如今大夏不同以往,人才济济,境界若是不高,怕是难以出头。”
少年点了点头。
常乐问:“此地是州府,当是极为繁华的所在。怎么我看这城郊,却多有破败房舍?”
“哪州哪府,繁华的也只是富人居住的地方,贫苦百姓的家宅有什么好看?”少年道。
“大夏国力蒸蒸日上,我见许多地方百姓过得都不错,至少比这里好。”常乐说。
少年问:“当真?”
常乐点头。
少年叹息:“那是人家摊上了个好官呗。”
“本州州牧为官有亏?”常乐问。
少年摇头:“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本府的知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听闻此人是常大人的朋友。”常乐问,“那么……便当也是个好官吧?”
“他若是好官,天下便没有恶官了。”少年一脸不屑。
“愿闻其详。”常乐急忙拱手。
“这人胸无点墨,就靠着跟常大人的关系爬到如此地位,却不知为民作主,只知自己享乐。”少年气愤地说,“这也就罢了,欺男霸女、霸占良田的事,他可也没少做,断案时只知收钱,那些富人倒都说他好——给钱就给办事,能不好?”
常乐皱眉:“怎么会如此不堪?”
“你到城外看看就知道了。”少年指了指西边,“好大一片的良田,庄稼眼见都要成熟了,愣是让他霸了去,毁了庄稼建什么别院,不知有多少农人因此流落街头,却被他以有损州府形象为由全赶了出去,只能远走他乡,好不凄惨。”
常乐勃然大怒,但又强行压住,问:“这可不是小事,州牧大人也不管他?”
“管?”少年冷笑,“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常乐再细问,少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常乐起身告辞。
转过半条街,又寻了一户人家,假装讨水,进而攀谈,但这户人家行事谨慎,却什么也不说。
他便在附近转了小半日,又走了十几户人家,有人三缄其口,有人信口开河,也有人实事求是。他收集这些贫苦百姓之言,渐渐理出头绪。
这朱乐福初时只是任一个府内小官,但随着常乐地位日隆,其官位也一升再升,最后竟然坐到了州府知府的位子上。
但他并无什么真才实学,凭的只是关系,自然也不会处理什么公务,平时都靠着府丞师父之类的人帮衬,自己则只知道享受。
初时,他倒也满足于衣食温饱,懂得知足。但随着常乐地位提升,来巴结他的人便越来越多,官位也越来越高,于是到最后他自己便飘飘然起来,只以为自己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渐渐开始变化,变得穷奢极欲,进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他在城内享乐腻了,便盯住城外,选了处风水好的地方要建个别院。但那处正是近河良田,庄稼长势喜人,眼见今年可以丰收,他却不管其他,直接派兵过去强征田地,驱逐农人。
如今,那别院已然快要盖完,却有无数农人因他强征土地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常乐听得动怒,忍不住问这些农人为何不上告,结果十个人有八个悄悄对他说:朱乐福是常大人的好友,常大人又是国之英雄,任何人若与常大人为敌作对,那便是夏国之敌。这顶大帽子之下,有哪个人还敢去告朱乐福?
本地人知道事情真相,可天下人不知。若有人上告,天下人只会以为其人受常乐之恩,不思感恩,却反来陷害常乐,其必遭世人唾弃。
到时丢了性命还要被天下人唾骂不说,只怕还会史册留名——当然,只能是骂名。
常乐一时怔怔。
他只想到了自己的权势威压,却没想到名声压力。
是啊,世人性格各不相同,若是受了别人的气,有忍气吞声者,自然也有敢于奋起反抗者。只是当这些人遇上了自己,便算再有勇气,也只能选择沉默承受。
因为自己是国之英雄,所以任何人若敢往自己头上泼哪怕一滴脏水,都会被官家、甚至被全国百姓唾骂。
又有谁敢行此事?
受了欺负,不能寻求公道,只能暗自忍下,这又是何等痛苦、何等委屈之事?
常乐一时红了眼。
离了城郊,来到西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天未黑,他见城门便将要关闭,心中疑惑,上前询问,守门兵丁皱眉驱赶,他急忙掏出几块碎银塞给守门的军官,连说好话。
其时一两银子便值千钱,他一气塞给对方三四两银子之多,对方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自然便把他当成了近人,拉着他到一旁低声说:“你若要出去,自当放你。但你若还想回来,却只能等明日。”
“这是为何?”常乐问。
那军官低声道:“听说咱们常大人微服来访,探望本城福大人,所以城防上的事,自然便要比平时严许多。”
他说“常大人”三字时,伸手指了指天空。
常乐自然明白,他指的便是自己。
对夏国人来说,常乐便是天,便是守护着他们的神明,无人敢不尊重。
但这尊重,此时却压得常乐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问:“这么早关城门,便是因为常大人在此?”
军官点头:“常大人的安危有多重要,不用跟你细说吧?他老人家所在之地,官长们敢不紧张?”
常乐点头:“多谢军爷提醒,我今日出城,明日再归。”
“那便好。”军官点头,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来到城外,常乐面色一时铁青。
自己与朋友们离开王都,一路悠闲而行,未告之于任何人,但没想到寂州这边却早知道了消息。
现在想想,朱乐福的车队所行方向,正是自己入城方向,也许便是他知道消息后,主动到城门处去迎接自己。
是谁泄露了自己的消息给他?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太傅府的人。
常乐想起当年,朱乐福老实厚道,在仙苑之中与自己同甘共苦,更曾不惜性命帮自己对抗妖族,那时的他,何其善良,何其可亲?
怎么便变成了这等心机深沉,为祸一方的恶人?
他站定,细思,最后长叹。
世间只有一条真理永恒不变,那便是——万事万物,总是在不断变化。
所以有人少时了了,大却不佳。
所以有人被世人赞为君子,却突然杀父弑母,为私利坑害万众。
所以有人大慈大悲一生,却突然化为嗜血恶魔;有人杀人无数,却突然遁入空门。
常乐又想起了自己。
初来这世界时,自己只是一个来自地球的外卖小子,也会与人嬉皮笑脸,也会红着脸与不相识的姑娘行那夜半草垛边之事,也会心思乱起,没个正调。
但现在呢?
他望向远方,喃喃自语:“乐福哥,你真的变了?”
目光一寒,他掠向西郊,不久之后,便来到一处近河之地。
一座大宅,占地方圆数里之广,简直如同一座小城。王都内大人物的府邸,大小怕也不过如此。
此时天色渐昏黄,那大宅中却还有人在劳作,修路铺地,装饰房屋,整理围墙,漆饰廊柱。
更远处,可见田地,庄稼多被毁坏,倾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