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两个姑娘在衣铺中退换衣服,常乐站在街头,打量灯光和夕阳。
日光未退尽,灯光已夺其彩,似乎盏盏灯,倒胜过一轮日。
心中隐约有些感慨,突然觉得古人喜欢作诗,也不是没有道理。
人生许多事、许多情绪,似乎只有诗能道尽、能说清。
思绪正纷乱着,琢磨哪一首诗能应此景,却突然心头一跳。
昏黄光影中,有危险的气息传来,杀机暗含于暗影里。
他转头望向长街侧一条小巷,见有熟悉的身影自巷中缓步而出,向着自己而来。
“你?”他微微皱眉。
荀子期脚步从容,面无表情,但眼中却有怒意与嫉恨之色。
还有道道杀意如同剑影。
“可敢跟我来?”他经过常乐身边,低声问道。
“上次的打还没挨够?”常乐问。
他不喜欢荀子期。
当初初见时,只觉得这是个翩翩佳公子,要气质有气质,要风度有风度,更曾开口帮过自己的忙,因此看着分外的顺眼。
可人最怕是日久。
比武会上,荀子期杀伐凌厉,太过凌厉。对手与他并无冤仇,他却痛下杀手,这般心情,这般手段,常乐实看不过眼。
有时,出身能决定一切。
常乐算是苦出身,算是社会最底层的一员,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高傲的高高在上的所谓大人物。他们视小人物的疾苦如笑话,视小人物的生命为草芥。
但谁若是碰触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却能凶猛如虎,牙爪锋利地向你扑来。
什么高贵的大人物,不过是贪婪自私的小人罢了。
见到这样的人,他不可能有好语气。
荀子期并不以为意,只是缓步向前:“你可以不来,但若如此,希望你今后不要以胜者自居,不要觉得能高我一等。”
“我从没想过要高谁一等。”常乐缓步跟了上去,“但我并不介意和你再次切磋。”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远处走去,等小草和梅欣儿换好了衣服出来时,却不见了常乐的身影。
“少爷哪里去了?”小草四下张望。
“许是不耐烦,自己先回去了吧。”梅欣儿说。“他们男子都是如此,最受不了咱们女孩儿家挑东选西的浪费时光。”
两人一起笑了。
夜色渐浓,黑暗笼罩大地,城中灯光,便显得更加辉煌。
江畔,有风起,带着凉意。
荀子期渐渐来到白日里常乐和纪雪儿停留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常乐。
常乐有点疑惑——这是巧合,还是……
“我承认你是绝代的才子。”荀子期说,“我也承认,我自己比起你来还有差距。而且这差距将随着你我境界的不断提升而不断扩大,将来总有一天会大成鸿沟,任我如何努力,也无法逾越。”
常乐不作评论。
“我本来应该走着自己的路,不去羡慕你的际遇与才能,但命运让你我有所交集,这便是上天的安排,任何人都拒绝不得。”荀子期继续说,“但这交集,原本可能只是一次让我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催促我奋进的机遇,却因为另外一些事,变成了仇恨。”
“仇恨?我什么时候惹到过你?”常乐问。
“就因为我替洛松风鸣过不平?”他再问。
荀子期摇头:“洛松风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世间无数凡夫之一罢了。”
“你也不是神仙。”常乐冷冷说道。
“当然不是神仙,但却是人上人。”荀子期说,“不论你想不想承认,你也是如此。我们都是卓而不群的人,是注定要成为掌握他人命运的人中之神。”
“我呸。”常乐平静地说。“我不想说世间人生而平等,因为那根本没可能,也不想说我不想变得比别人强,因为那是违心的假话。但我更不想高傲自大,觉得自己既然比别人更强,便应该掌握别人命运,便可以无视众生疾苦,把自己拔高到神的地位,玩弄别人的人生。那不光是自大,更是可耻。”
“虚伪。”荀子期冷笑。
“随你如何说。”常乐说,“世间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存在。好人,坏人,半好不坏的人,半坏不好的人,等等等等。每人有每人的道理,想用自己道理击败别人的道理,那不切实际,毫无意义。正确的道理自然会存在下去,错误的总归会自取灭亡。便算不灭亡,也无所谓,天道自有其规律,不会被错的道理主宰。”
“不愧是文能动天地的人物。”荀子期点头,“我虽亦有文采,可确实不如你。与你论文,我甘败下风。”
“与文采无关。”常乐说,“咱们讲的是道理。”
“有一点你说的不错——能存在下去的,自然便是正确的道理。”荀子期说,“而若灭亡了,那道理便不再是道理,而是笑话。”
有道道风盘旋在他身周,江畔的凉风因之起了变化,不再有微凉,却有了微热。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能随时随地随意地召唤天地神火力量,为自己所用?”荀子期说。
“想知道这个,你恐怕得用命来换。”常乐说。
“可以。”荀子期一笑,“不过是用你的命来换。”
神龙生于火中,盘旋而起,绕着他的身体而动,转眼冲天而起,立于天地之间,高傲地俯视着常乐。
此时的神火龙皇,长达六丈,是先前的两倍,而且眼中的光芒凝练如同晶石,仿若实物,其中有更强的灵性光辉在跳跃着。
常乐皱眉:这小子怎么因祸得福?这神火龙皇被我一剑刺成那个样子,现在怎么却变得更强了?
隐约……似乎要是化而为火兽,真的变化为神龙,破云而去?
心里不由担忧:这次不知我还能不能打败他呢?
荀子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色,不由笑了:“怎么,只是看到重获新生的神火龙皇,便已经吓破了胆吗?如此,如何能与我交手?”
“少扯淡。”常乐说,“我不过是惊奇罢了。”
“还是虚伪。”荀子期摇头,“我真不明白,你这样虚伪的人,纪师妹为何偏偏会看重?”
常乐瞪眼望着荀子期,许久后道:“你……你看我不顺眼,只是因为这个?”
荀子期的眼神变化,变得更为凌厉,更为阴森。
“初见纪师妹时,我便喜欢上了她,而她,对我自然也有好感。”他说,“可恨的是你竟然横刀夺爱,凭着几首诗,便将纪师妹生生自我身边夺走。古人云:杀父仇,夺妻恨,不共戴天!”
神火龙皇感应到荀子期的杀意,长吟声中,猛地向着常乐扑去。
龙爪掠空,空中生火,连绵成炎海。
仿佛神龙出水,带起无数浪花。
“你得明白一件事。”常乐皱眉说。
“此时此地,可不是比武会中。不是比武会,便没有那些限制人发挥力量的规矩。”他说。
抬手间,有卷轴自袖中出,被他握于手中,轻轻展开。
那卷轴中是四个字——青山永固。
字上有火丝起,连绵冲天,将常乐包围。那火丝显现出淡淡的紫色,代表着天地间虽非至尊,但却已经立于诸人之上的第二强大力量。
紫焰境神火之力。
“什么?”荀子期一时面露惊骇之色。
青山永固——这四字,由寰国书部首卿董凤至亲笔书写,其上充满了紫焰境书道之力,常乐虽然只是橙焰境,只能驱动其上部分力量,但已经蔚然可观。
刹那间,紫色火丝当空编织成了一道袖珍山峰,将常乐罩在其中。
青山巍峨耸立,千年不移,万年不损,任他东南西北风吹,任他八方暴雨打,我自傲然依旧。
所以兵家云:不动如山。
既然是“永固”,又哪会轻易被狂暴的力量摧毁?
神龙探爪,重重火浪随之而至,扑打在青山之上,一时火焰缭乱。
那一只爪,重重抓在青山上,想将那青山一击打碎,进而探爪其中,抓碎被其保护着的常乐头颅。
但,那只是痴心妄想。
火浪拍来,青山不动,龙爪击来,青山上也只是被抓落了几块石,几棵松。
“我听说,好多人都不信我在寰国的经历。”常乐望着荀子期,微微一笑。“信不信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真的有那样的经历,真的在那次经历之中得到了好处。你看……”
他举起那幅字:“这是寰国书部首卿董大人送给我的。另外,丁州州牧靳大人也送了我一幅字,是用来逃跑的。不过,此时当然用不上。”
他笑着说:“别人打不动我时我便打他,别人打得动我时我便跑,先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我,你也敢惹?”
目光一寒:“那才真叫自寻死路!”
荀子期面色铁青:“我不信!你不过是胡吹大气!”
厉喝声中,神火龙皇长吟作声,猛地冲天而起,再向着青山狠狠撞去。
轰然巨响之中,神龙周身火光四射,而那青山,也终于裂开了一条大缝。
“就算是紫焰境的火术,不是皇者,也终不能阻我!”荀子期疯狂大叫。
“倒真得承认,你确实挺厉害的。”常乐感叹。
随即,高声念诵村贾岛《剑客》诗。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九天上风云动,有一片神火之云化而为剑,刺落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