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一首《送别》,轻声唱来,少年立于江畔微风中,声音低沉。
风拂面颊,天光明亮,却更显得少年孤寂落寞。
歌由心生,吟唱之间若能动情,便不免应心而变化面容,低沉处萧索,高昂处激越。
这一首歌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所作。******被称为引西方音乐、绘画、戏剧来到中国的先驱,精于音乐书画,后来更成佛家大师,林语堂称其“最遗世而独立”,张爱玲说自己若在其寺外时只敢谦卑。
这一首歌有许多版本,世面流传的版本中,多把“一瓢浊酒”变成“一壶”,却是流传过程中的谬误。
“一瓢”之称,取自《论语》中孔子评价其弟子颜回的语句“一箪食,一瓢饮”,李叔同的高足丰子恺亲手抄录了这首歌,并编入书中,可惜歌流传极广,书不如歌,于是流传过程中许多人手头无书,又不解词中之意,渐渐讹传成了“一壶”。
这首歌流传极广,所以流传中的变化也多,版本便有许多。
常乐也算是个文青,看过这典故,一时意气使然,其后再唱这歌,一直都是唱成“一瓢”,也只唱丰子恺亲手抄写过的这一段。
也算是文学青年的执念吧。
说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挺没劲的,但人生事多不能由己,唱个歌,总不能还不让我随心所欲吧?
这首歌的曲,来自于一首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其声悠扬,深入人心,曾影响中国和日本两国数代人,经久不衰,自有其魅力。
纪雪儿静静地听着,品歌中之意,曲之韵味,一时痴了。
不知不觉间,却有两行泪悄然滑落。
“怎么哭了?”常乐有点手足无措。
向来不是会讨女孩欢心的人,便也从没学过怎么哄女孩子。
“词曲感人。”纪雪儿轻轻擦去泪水,“而一想到此歌是为我所作,便忍不住难过。”
天之涯,地之角,虽知交,却远隔。
隔绝你我的不知是天涯地角,还是茫茫人海,又或者是冥冥之中玄妙无比,无人可解的缘分?
但不论如何,你为我做此歌,却似是暗示。
“它叫什么名字?”纪雪儿问。
“《送别》。”常乐答。
纪雪儿心头一阵酸楚。
我方来,你便要送别。我当喜,还是当忧?当笑,还是当哭?
“你还为别人写过歌吗?”她问。
“嗯。”常乐点头。
“我知道了。”纪雪儿说,“你当初曾写过一首《女儿花》,梅姑娘凭这一首歌名动永安县。”
“这事你也知道?”常乐有点惊讶。
“你的事,我倒是打听了不少。”纪雪儿说。“这是你第几次为别人写歌?”
“我一共也没弄出几首歌来。”常乐说,“这当然是第二次。”
“那我也很知足了。”纪雪儿笑了笑。
笑容中有凄楚意。
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相比那一首《女儿花》,这一首《送别》似乎更有意义。”她轻声说,“虽然唱起来多少令人难过,但人生得意事,又有多少?终是不如意更多一些。也终是这般哀婉的歌,更能令人记忆深刻。”
常乐一时不知说什么。
早知道,应该找一首欢快点的歌吧。
她如果不缠着我聊诗,其实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能和这样的女孩呆在一起,其实也是挺美好的事。
他多少有点后悔。
“你得教我。”纪雪儿这时说,“一句一句地教,直到我会了为止。”
“好。”常乐点头。
转眼,夕阳西下。
一天的时光,就这么在江风中、水流前、阳光里,慢慢流走了。
纪雪儿学了一天,才勉强学会。
也不知是她真的无歌道之才,还是舍不得离开此处,故意装笨。
反正她四道同境,其中便有歌之一道。
“时间不早了。”常乐看看天光,“你饿不饿?”
纪雪儿一笑:“倒是想和常公子一起找家酒楼,再聊个痛快,奈何家有门禁,我却得走了。”
“有空再来。”常乐点头。
说完就后悔。
这种情况下,男生是不是应该挽留啊?
这么轻易便说再见,是不是显得自己有点无情,有点不看重对方的意思?
她会不会不高兴?
打量纪雪儿,似乎没有。
两人一起缓步而行,在夕阳下,小巷中,聊得还是那么开心。直到回到迎宾馆,纪雪儿上了车,向他挥手作别,常乐心中才隐约生出一丝惆怅来。
好时光怎么过得总是这么快呢?
他感叹。
马车渐渐远去,车中,纪雪儿轻声唱着那一首专为她而写的歌。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她突然哭了起来,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怕两个护卫听到了要惊慌,要追问,要向姨丈和姨母禀报。
歌里尚有一瓢浊酒,可我与你一别,却连这一杯浊酒也不曾有。
今宵,梦里如何不寒?
纪雪儿流着泪,开始认真地想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常乐了。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常乐望着马车离去,心头若有所失,忍不住嘀咕一句。
“说啥呢?”院门打开,莫非探出头来。
“没啥。”常乐吓了一跳,忙摇头。
“你可回来了。”莫非嘀咕着,“小嫂子和小梅都催着让我们出去找你呢。”
“找我干啥?”常乐一怔。
“说是买了好几套漂亮衣裙,得让你看看好不好看,不好看的话,得趁天没黑前赶紧去换。”莫非说。
“那你们给看看不就好了?”常乐说。
“扯啥呢?”莫非皱眉,“人家穿好看的衣服又不是给我和小蒋看的,是专给你看的呀!你若是不喜欢,她们当然就不穿,不穿当然就得换掉了,不然岂不是浪费?”
常乐擦汗。
“少爷!”正在这时,小草飞奔出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耳朵尖听到了常乐的声音。
“乐哥!”梅欣儿也奔了出来,一手一套衣服。
常乐看得直咧嘴,心说还不如让我跟纪雪儿讨论诗词去呢!
“你可回来了,再晚点,店铺就关门了。快来帮我们看看,到底哪套好看呀!”梅欣儿说。
“就是就是。”小草说。
“好,我来了!”常乐一拍胸脯,大步入楼。
不片刻后,楼中,少女身形婀娜而动,长裙飘飘,一会儿一套。
常乐坐在椅中,或点头,或摇头,评头论足,忙得不亦乐乎。
什么惆怅,什么离别,什么感伤,什么江畔风光,什么黯然,什么销魂。
早忘了个干净。
凌天奇在二楼窗边,遥望着渐渐落山的夕阳,似乎,还看到了那远去的马车。
淡淡一笑:“世间男子多薄幸。臭不要脸的,到底要圈住几个姑娘在身边?”
常乐在楼下打了个大喷嚏,喷了旁边的莫非一脸。
“大哥你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怎么还能着凉了呢?”莫非边擦边问。
城里,街上,马车渐行渐远,渐渐出了永安县。
有人立于永安县城门旁,静静地看着马车远去,捏碎了腰间碧玉。
荀子期松开手,玉碎残屑落了一地。他慢慢后退,渐渐陷入暗影里。
天色渐暗。
他行于永安县长街上,望着一座座开始燃起灯火的酒楼、歌坊,一时间,却只觉天地之间,只余黑暗。
人生是什么?不过是痛苦的历程,经历千般磨难,也许才可换得一丝幸福。
为何幸福非要如此来之不易?
他恨恨地诅咒所有欢笑的人,诅咒他们为此刻的欢笑,付出百倍的艰辛与磨难。
他在一家酒楼里买了酒,提着酒来到江边,来到常乐和纪雪儿曾停留过的地方,看着那里的足印,一口口将一壶酒喝光。
酒味如火,入喉烧灼。
但烧了喉咙,却暖了心口。
可这温暖又有何用?
荀子期红着眼,望着那些足印,突然间一掌击去。空中有火光闪动,将那一片泥土与青草吞噬,转眼烧成了一片焦黑。
许是命运的巧合吧,这一早,他便想去拜访纪雪儿,但来到庄家附近,却看到纪雪儿的马车自宅中出,向远方去。
他忍不住跟了上去,却见其出城上了官道,向着永安县的方向而去。
他只觉心好痛。
一骑快马,一路相随,来到永安县,来到迎宾馆,来到端江畔。
眼见着自己心爱的人与自己憎恨的人有说有笑,眼见着他们在那里一呆便是一整天,荀子期感觉自己心如刀绞,滴血不止。
父亲曾说过,当我功成名就的那一日,不愁美人不爱。
但美人与美人又有不同,单纯的美女,天下俯拾即是,青楼歌坊之中,哪里又曾少了?
我要的是心爱的人,要的是能让我心动的人,要的是才华横溢惊世配得上我的人。
惟有纪雪儿。
若待到那时,纪雪儿是否已经成了常乐的妻子?
若真如此,我功成名就又有何意义?
我成功给谁看?
他红着眼,转过身,大步向前。
城里,常乐正与小草、梅欣儿一起行于长街。
此时天色尚未黑透,店家也还开着门,三人一起来到衣铺退换衣裙,但常乐抬头看到衣铺牌匾后,却在店外止步。
“你们去吧。”他说,“我不大方便。”
那牌匾上赫然写的是“常家衣坊”。
常家,便是常元和的常家。
却不是他常乐的。
小草突然想起了从前,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看里面的东西,却没看外面的牌子。
脸色一红:“少爷,我……”
常乐一笑:“你什么你?我和他们家,其实也没什么恩怨。只是……不想再进与他家有关的地方而已。”
“我下次不会这么不小心了。”小草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