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独自思量,忽地,随着一阵细琐的衣裳摩擦声和轻盈的脚步声,即刻飘来一股极熟悉极诱人的香味,他有些错愕,不及转身,便听见身后那一把蛊惑人心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笑:“原来竟是你!”郑仕明猝然转身,满脸惊疑地看着来人,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原来竟是你!”
郑仕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直想忘却但不能忘却的人,虽然身边美人如云,他心里朝思暮想的却是她一直都没有得到过的她!他怎么都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她!阮青澜看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郑仕明,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地走到案桌前,道:“怎么?多年未见,竟不认得我了?”阮青澜坐了下来,一身紫色的旗袍裹着她修长而窈窕的身子,旗袍外层是镂空花纹的紫色蕾丝,让人对那凹凸有致的身形更多了几分遐想。“你,你是这家饭庄的东家?”郑仕明的眼睛一刻都离不开她,雾蒙蒙般的光线把她身上的冷艳减去了些,脸庞上的神色显得略带柔和的色彩。阮青澜轻叹了口气,嘴角便带着冷冷的笑意,道:“若仕远来了,东家便不是我;既你来了,东家自然是我!”郑仕明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心里有一些事是极明白的,他哼了一声:“倒底还是为了二弟!”
阮青澜的眼睛又清又亮,水汪汪得似要滴下水来,长长的睫毛浓而密,卷在眼睛上头,眼神却显得很慵懒,总像是嘲讽而挑逗地看着对方,语气也是一样的慵懒,像一只品种顶级的白猫打着哈欠:“郑家二公子如今做生意的头脑是有口碑的,我想若是他签合同,必然不会如此大意,搞得自己如今收不了场!你还是不如仕远!”郑仕明闻后很生气,但是他向来知道阮青澜就是这般的脾气,说话从不在意对方的感受,他沉住了气,说道:“原来你这番周折就是为了引出仕远来?怎么,你还忘不了他?他当初背弃你而去,你竟还惦记他?”“我知道他已经娶亲了。”
阮青澜猩红的薄唇一开一启都让郑仕明觉得带着致命的诱惑。郑仕明笑了笑,盯着她道:“小夫妻的感情好得很!我猜二弟大概都快把你给忘了吧!”阮青澜并不恼,反而轻轻一笑,喝了口茶,茶盅边沿留下了她淡淡的唇印:“如今仕远既然不是粮店的当家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反正我们饭庄也用不了那么多米。”“你要见二弟直接去找他就是了,何必那么费周章!假意要那么多米为难我们粮店!”阮青澜没有理会,起身缓缓地朝门口走去,郑仕明出于本能,拉住了她,阮青澜一个回眸,眼神冷漠,让郑仕明竟不禁打了个冷战,手也放开了。“青澜!你若是恨他,便来找我,我替你一起报复他!”郑仕明急促地说。阮青澜还是没有回应,转过头,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郑仕明听着那轻盈的脚步声下了楼,忙不迭地也冲了出去,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扶住楼梯,看着那个让人销魂的背影款款地消失在他眼前。他又回到包厢,拉起潇湘竹帘,毒辣辣的日光刺目地射进来,他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下面,眼见那紫色的身影上了一辆马车,绝尘而去。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包厢里似乎还氤氲着她的香味和气息,久久不能散去。他拿起她喝过的茶盅,看着留在上面的红唇印子,舍不得用手去抚摩,怕擦掉了痕迹,郑仕明就着那唇印,嘴唇贴了上去,把茶盅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阮青澜坐在马车上,心里反复着郑仕明的话。她对郑仕远如今倒底是爱是恨,她竟自模糊。若是爱,为何一想到他便心如刀割;若是恨,为何还想见他,甚至想以其他的方式回到他身边呢!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起让她心碎的一年,那一回她见不到他,便托郑仕明把物件和信交给他,那一束黑发代表着她已决心跟定他,而那双她亲手做的鞋子,便代表她希望他穿上它,带她远走高飞。
她没想到他看到这些物件和那封深情而坚定的信,居然会不为所动!那一晚阮青澜在他们的老地方,抱着一只简单的包袱,一直等到天亮,她的脚趾头被晚霜和晨露浸得冰凉麻木,但是郑仕远一宿没有出现。太阳跳出来的那一刻,她知道他是不会来了,他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对阮青澜来说,那是一种多么痛多么恨的情殇。她便是怀着这样痛不欲生的伤口,不日就嫁了人。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恨得想冲到郑家,当面问郑仕远,那一晚,为何爽约,倒底是为何!家中有四子,他不过其中一个,何以不肯抛下一切跟她远走高飞!自那以后便未再见过面,至今已五六年,阮青澜发现当时两人都太过年轻气盛,特别是自己,她经历了那晚后,过了数日便嫁人了,她后来听说郑仕远来阮家找过她,她虽然嫁了人,其实还是有机会能见他的,是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的,但是她的骄傲和自尊让她不愿再与他见面。
她心里知道她是放不下他的,对他依旧有情,而他整整过了四年才论婚嫁,绝非意外,一定也是因为心里不能放下她。她听说他娶亲也是因着他母亲年岁大了,日日都催促。如今那最反对他们,他们中间的最大的障碍,郑老爷已经去世了。得到这个消息后,阮青澜忽然生出了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可是她依旧是那么骄傲,这数年来的积怨,不想轻易便了却,所以有了打算。她的胞妹阮青云当时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而现在已然出落成少女时候的阮青澜了。十六岁的美好年华,阮青澜想自己没有嫁给自己心爱的、最好的那个男子,便让妹妹取了这份福气去吧!马车里坐在阮青澜对面的阮青云问:“姐姐,你出什么神呢?”阮青澜笑道:“没什么。”她不太相信郑仕明说的,郑仕远和现在妻子很恩爱。郑仕远是那么痴情的男子,他们过去的感情如此刻骨铭心,岂是说变就变的呢!大雨,郑仕飞提着箱子走向大门口,发现有个熟悉的倩影正等在那里。她显然不想被门房过多留意,所以宁可打着伞,站在照壁后面。白色的鞋袜都湿透了。
他心里一阵悸动。****涵看到他,红了脸,道:“我听说你今天要回学校了,我还有书没有还给你,想拿来还你,可是看雨那么大,书要湿的!”郑仕飞脸上浮起愉悦的笑,他知道她是特意来送他的,倒底她不和旁人一般见识,与他的心思契合,他道:“没事,那些书以后便是你的了!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还有,你要是看完了,就去我房里拿!”****涵点点头,看着自己白色褶裙的裙沿,被雨水晕染成深墨色。两人各打着伞,撑起彼此间的一段距离,又被大雨帘子似地隔着,倒让她少了几分尴尬。“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一定要回信!”郑仕飞道。“你是不是要过年了才回来?”郑仕飞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说:“其实也很快的!我们只要通着信,就不会觉得日子慢。有联系有沟通就行!”门房叫了人力车过来,他们隔着照壁听见门房和人力车夫在闲聊,****涵道:“你该走了,别耽误了船。”
郑仕飞知道时间不早了,但是看着她清丽的脸蛋,却依依不舍,不禁又嘱咐:“一定要给我回信!”****涵再三催促他走,虽然心里是不愿意的。郑仕飞却迟迟不肯抬脚走。****涵道:“那我先进去了!”郑仕飞似下了决心一般,道:“也好,这雨越来越大了!”****涵看了他一眼,那眉目间的清朗让她心安。郑仕飞看着她打着纸伞,渐渐地消失在大雨中,这才深深吐了口气,朝门口走去。郑仕飞走后,不久便入了秋,****涵看着窗外梧桐的叶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出了神,嘴里喃喃念“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忽地听见隔壁有剧烈地咳嗽声,才回过神来,忙跑到莫姨娘的屋子里,对躺在床上的莫姨娘说:“母亲,方才吃了药,怎么又咳起来了?”
“不碍事,我这病一到秋冬便发作,过去了就好了!”莫姨娘笑道。****涵倒了一杯水给她,坐在她床边道:“这里的大夫比不得北平的,开的药吃了也不见好,要不是我们带来的药吃完了,你的病也不会发得那么厉害了!母亲,要不我们让太太请其他的大夫,开点西药吧,或许这里也有你的药的!”“千万别这么麻烦了,中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见效的,吃长了就会好的!何况我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好药吃了也是白费!”“母亲,你干嘛说这样的话!”****涵红了眼睛。莫姨娘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寄人篱下,不能再麻烦别人了!我是不打紧的,就是担心你罢了!”“你怎么就不打紧了呢?母亲也不想想我,我只有母亲一个了!”“所以趁我还在,一定要和太太联系好感情,我瞧得出太太还是挺喜欢你的,你不是老爷的孩子,她固然不会有芥蒂,而且上次你主动救了落水的姨娘,她心里是挺喜欢你的!那我以后死了也放心了,她们自会待你好!以后我有机会我再跟太太说说,让你以后有个好归宿!”****涵落下了泪,嗔道:“母亲,你别说这些让我伤心的话!”莫姨娘一阵咳嗽,道:“只要你将来能过得好,母亲什么都没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