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忙着做事还好一点,夜晚最难熬。
下班回去一般都快九点了,公司油水不多的工作餐,在不断的运动中早已消耗殆尽,回到住处的沈景冰一般会煮碗面吃了才上床。空旷的屋子里,灯光显得惨淡而冷清。无边的寂寞,如同抽水马桶一样盛开。忍不住想起李琳,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一阵绝望涌上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了很久,犹豫了好一阵,沈景冰打开了原来的手机。等了一阵,手机一阵乱响,感觉里面的短信多得快要把手机撑破了。绝大部分是些的天气预报、股市行情、无抵押贷款之类的垃圾。其中有一条是水獭发来的:神经病,我****先人,你一天到黑把手机关起干啥子?有空回个电话。有三条短信是李琳发来的,沈景冰心儿一阵乱跳,打开一看,第一条:我在你看见过的那个风帆驾校给你报了名,有空的话就去学了吧。第二条:你在哪里?第三条,昨天才发的:想问你一句,《大话西游》里有你什么样的生活?
说时光可以治愈创伤,其实是屁话。倒是很像是非洲土著治疗伤口的一种方法:用很多红蚂蚁去咬伤口,大概这种蚂蚁长了满口虫牙,总之不牢固。咬过伤口之后,牙齿会留在皮肤上,把伤口缝合起来,像外科手术一样。外面看起来已经缝合好的伤口,但里面的肉其实还没有长拢。轻轻一碰,会很疼。陈卉的父母宣布沈景冰的初恋突然死亡之后,沈景冰脆弱的内心从此跌到谷底,而且因此断绝了和同学的往来。过了很久,感觉好了一些,特别是碰见了李琳,以为这些事情都过了。其实不然,只是被深藏在心底——像废弃旧屋地板上的尘埃,时刻等着随风起舞。那天李琳妈妈说的那些话,猛烈地撞击了沈景冰内心用蚂蚁牙齿缝合的伤口,随风起舞的尘埃引起的剧痛,导致平时脾气还算温和的沈景冰的猛烈反弹——新痛旧伤一起发作引起的九级地震加二十六米海啸,搞爆了李琳妈妈脑壳上的血管。
如今,看见李琳的短信,想到无法挽回的一切,沈景冰眼泪流出来。只是这一次和上次被人甩了很不同:虽然伤感,却没有怨恨。想起被李琳惊艳过的时光,心里充满了感激。沈景冰回了一条短信:
“认识你是这辈子最值得留恋的事情,愿你今后一切都好。紫霞仙子说过:我的爱人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只是我猜中了开头,没有猜到这结局”——但沈景冰真正没猜到的是,李琳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李琳原本以为沈景冰会说:曾经有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本来想挽回点什么,却收到了散伙晚会的留言。
沈景冰短信发出后,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复。叹了口气,将电话扔在一边,打开电脑,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开始看电影。沈景冰以前在网吧看过很多电影,而且还会把喜欢的电影反复观看,以至于很多电影台词都记得。沈景冰喜欢很多男演员,埃尔帕西诺、罗伯特德尼罗、蒂姆罗宾斯之类,喜欢他们塑造的各种各样的男人,总是或艰难或凶猛地生活,甚至最后骄傲地死去。喜欢的女星却不多,除非有惊人的美貌,如斯嘉丽约翰逊、查理兹塞隆。以前看电影特别容易入戏,现在觉得这一爱好也废了,唯一的作用是催眠。
每个人的一生里,是不是都会有一段特别难熬的时光?
有一点沈景冰很清楚,不管未来会怎样,重要的是要活过这一段时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想。
每天早上七点半,在昏黄的路灯下,沈景冰装好派件准备开始新的一天。每一轮装货视派件的大小,差不多每次大概装二十件左右,把摩托后面的架子堆得满满的。用带子捆好以后,沈景冰骑上去,摇一摇车身,找一下平衡的感觉,顺便检查一下带子捆的牢固程度。有天沈景冰突发奇想,想起古代的骏马都有名字,惊艳虎牢关前的“赤兔”、飞跃檀溪的“的卢”,给自己的摩托取名叫“沙漠王子”,中学古文里一匹骏牛的名字。装好派件,骑上沙漠王子,把头盔黑色面罩拉下来的瞬间,新买的耳机里“we will rock you”开始轰鸣。沈景冰立刻进入到与世隔绝的状态,耳朵除了音乐什么也听不见,眼里除了目的地,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穿行在嘈杂的街道,沈景冰仅靠一张打印着电话、地点和收件人名字的A4纸指引,身体的繁忙可以让心安静下来。
每天早、中、晚快递员集合的时候,是各种抱怨和轶事汇总的时间。沈景冰几乎从不参与,也绝不会像别的快递员,把派件扔来扔去的。勤快,一直是沈景冰生存的绝招,如同楚留香紧要关头才露出的落袖剑一样。对于每个地点不辞辛劳的寻找、对每个客户毫无怨尤的等待、毫不犹豫爬上客户要求的任何楼层,对沈景冰而言,是家常便饭。昨天在雪梨澳乡,一个老人说电梯坏了,要求沈景冰把东西送上七楼,沈景冰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上去的时候,老人拿着一瓶矿泉水在门口等着他,霎时间沈景冰觉得有点激动。
沈景冰喜欢早上在公司旁边转角处面摊吃一碗面。一家人在经营,两口子三十几快四十岁,看起来个子小小的儿子在一旁端面。没有固定的场地,就在路边的坝子里撑一个蓝色的小雨蓬,专门卖给出租车司机的。每天晚上十点出摊,早上快到八点,城管上班前收摊,味道非常厉害。沈景冰有一天问看起来瞌睡迷兮的的小孩:好大了?小孩回答:十四。沈景冰问:这么小为什么不读书?小孩很坦然地回答:成绩不好,不想读了。沈景冰想想也是,自己学了半天写程序,最后不也就跑个快递么?不过还是有点为这小孩担心,说不出理由。
米兰昆德拉说过: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对这段时间的沈景冰来说,这个比喻蛮恰当的。沈景冰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神逛逛的,身体只要一停下来,脑壳就会东想西想的。沈景冰想起二舅当年当兵复员回农村时,别人给他介绍了一群姑娘,而且是一家的——二舅妈家姐妹五个,据说让二舅挑。最后二舅挑选了老三,就是现在的二舅妈,然后生活了一辈子。联想起在网上看过的一张图片,一个原始人,光着膀子,树叶子遮住鸡鸡,手提一根棒棒,很有气势地走在荒原上。配的文字很牛叉——怀念那个简约的时代,婚姻大事,既不需要鲜花,也不需要戒指,是的,你没有听错,没有任何繁文琐节,只需一棒子下去,拖回山洞就大功告成——如今,对沈景冰而言,这是个黑色幽默,金凯瑞《新抢钱夫妻》那种,笑着笑着就想哭——不仅婚姻,就连基本生活也变得艰难。沈景冰不敢确定按现在的收入水平,半年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租住现在的房子。于是生出一个想法,赶在还有商品房住的时候,接父母来住上一段时间。一是想让从未来过大城市的父母过一段城市生活,顺便日个白,也好让他们放心;另一方面,和父母在一起,自己的心情也会好一点。想好了,就试着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把这个想法说了下。没想到父母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妈妈说如果猪儿找得到人帮忙喂的话,你爸爸现在就想收拾东西过来。沈景冰听了心里一阵莫名的温暖,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邀请,竟然会带给父母这么大的快乐。突然有点醍醐灌顶,好像觉得自己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还属于家人。
今天一个件,打电话时收件人说在上课,要求沈景冰等他到十一点一刻下课后出来取。沈景冰同意了,估计是个老师。到了目的地,撩开头盔挡风玻璃拔下耳机,世界又在眼前恢复了勃勃生机。中学旁边的延绵的老房子墙上,全部画满了精神文明的宣传画。画家的画风要么止于小学毕业,要么就是本地的达利或者莫奈,至少属于野兽派——人物表情看上去全都和二傻子差不多,就差嘴角没流口水——沈景冰见了忍不住偷笑。心想,这些画要是画在纸上,并煞有介事装裱起来挂在画廊,指不定有好多人去膜拜呢?想起读大学听艺术讲座,幻灯片里毕加索随便一幅人物神作,要么脸错开成两截,要么咪咪在胸前长来歪起。都觉得完全是乱球整,但没人敢说什么,大家你望我望你,还要装出一副很欣赏的样子。更有屁眼痒的甚至做出惊叹的“啧啧”声,招来一阵想打人的眼神。
旁边是个麻将馆,就是刘三说的那种,全是中老年人在里面打小麻将。想起刘三说的话,真的想试一哈,拿把菜刀冲进去把里面的人全部按翻在地,看看是不是像刘三说的,一个二个荷包都是空的。公路的两边全是馆子,不是火锅、汤锅就是麻辣烫。沈景冰最搞不懂的是街边的地摊,基本都是中年妇女用篮子摆的,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小五金、袜子、胸罩、内裤什么的。心里很好奇,谁来买这些东西呢?再说卖这些东西能挣多少钱呢?卧槽,感觉和他们相比,是不是还该有点职业的自豪感呢?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下课的广播喇叭响了一阵后,老师出来了。大约三十几岁,戴副黑眼镜,个子和沈景冰差不多,说话很和气。对沈景冰的耐心等候非常感激,说学校没有门岗,一上课就锁大门,每个老师都有钥匙。没办法,送快递的进不来,只好在外面等。都没有公司愿意收、送这个学校的快递了。沈景冰说没关系,自己事情少,可以等,只要确定一下时间就行。老师说,记住沈景冰的电话了,以后有件就找他发。老师签完字拿了东西就回去了,还把铁门锁上。沈景冰看了一眼,心想,我日,在这里读书和监狱有啥**区别啊?想起公司旁边端面那个小娃儿,感觉这骚年非比寻常,走的完全是比尔盖茨乔布斯扎克伯格那条读点书但坚决不毕业的路线——免得活受罪啊。
沈景冰没想到,艰苦的快递工作的另一面,竟然是有时间可以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