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家,工作电话意外响起。
沈景冰一惊,拿起一看,竟然是刘三。刘三说,今天他要回家吃饭,说喊婆娘整了些好吃的,叫沈景冰过来吃晚饭,还特地叫沈景冰不要骑车,要喝点酒。百无聊赖的沈景冰立刻就同意了,关了电视就完楼下跑。
沈景冰坐公交车赶到南坪,快六点过了。
一敲门,刘三就出来。看见沈景冰,热情地招呼他进去,把拖鞋递过来。沈景冰一脱鞋,袜子露出个大脚趾拇,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唐小榕腰间围着个围腰从厨房出来和沈景冰打招呼,看上去红光满面的,肚子微微鼓起。沈景冰以前和唐小榕不熟,也就笑了一下。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姑娘在沙发上玩积木,刘三连忙叫小姑娘喊叔叔。小姑娘羞怯地望了沈景冰一眼,小声喊了一声,沈景冰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刘三小声对沈景冰说,是唐小榕的娃儿,现在接过来了,就在楼下私人幼儿园上小班。刘三官司问题解决后,虽然还有点提醒吊胆的,但两口子名正言顺生活在一起了。为了照顾娃儿,唐小榕在一个摩配厂找了个库管的长白班工作,刘三在船厂上班,现在转场在涪陵,半个月回来一次。
和沈景冰出租房差不多大的房间,弥漫着一股酸萝卜鸭子汤的香味。沈景冰觉得和自己冷冷清清的出租屋比起来,室内温度至少要高出五度。刘三热情地招呼沈景冰坐下来,还把茶泡起。沈景冰告诉刘三自己在快递公司报到了,明天就上班。刘三连说好好好,还问摩托骑起有啥子问题没得?沈景冰说没得问题。刘三说以后有啥子事尽管说,还说蒋老板是原来一起打过工的兄弟伙,人还可以,就是说话有点莽。唐小榕不断把做好的菜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刘三有点不好意思,对沈景冰说,老婆怀起了。沈景冰觉得奇怪,说你原来不是说怀不起都嘛?刘三说,****的,她那阵不想和我在一起,安了环的没给老子说,害老子白费力气。沈景冰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差点没忍住要大笑出来,刘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正说着,唐小榕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碗,碗里有饭和菜,对刘三说,喂娃儿吃饭。刘三赶紧接过来,对沈景冰说,你先看哈电视。然后转过身对小姑娘说,妹妹,赶紧去洗手,来吃饭。想起和自己在汽修厂值班室,说话大声武气,动不动把酒碗在桌子上磕得“砰砰砰”的样子,沈景冰感觉刘三和原来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没过多久,菜上齐了,唐小榕喊刘三陪沈景冰喝酒,自己接替刘三给女儿喂饭。刘三连忙招呼沈景冰坐上桌子,抱出一大瓶深褐色的泡酒,各种渣渣瓦瓦的不知是动物还是植物的东西隐约其间,对沈景冰说,唐小榕给自己泡的,专门找的中医配的药,一副几百块。沈景冰一听叫苦不迭,心想****的肯定是壮阳的,你喝了就舒服去了,老子喝了一个人回去流鼻血。就说,不习惯喝药酒,问有其他酒没得?刘三说,江津老白干要得不?沈景冰说要得要得。
酸萝卜鸭子汤、泡椒鸡杂、香肠、番茄炒鸡蛋、粉蒸肉、一份素菜。沈景冰觉得自己平时吃的那些东西和这比起来,简直都称不上是食物,顶多属于卫生级别高一点的饲料。看着这一大桌子的菜,沈景冰心想,这特么的才叫生活啊,如果只有结婚才能随时有这样的日子,特么的拼了命也要结个婚,这才不枉然一生。
刘三端起他的药酒,说:喝喝喝。两人使劲扯了一口,然后刘三招呼沈景冰吃菜吃菜。还说鸭子、鸡杂都是唐小榕丛老家拿来的土鸡土鸭,香肠也是唐小榕自己做的。沈景冰吃了几口菜,觉得味道简直是不摆了。想起自己中午的酱油面,感叹地对刘三说,感觉你****的像娃娃书上说的,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刘三笑了,说,还可以,还可以。说完又笑嘻嘻招呼沈景冰喝酒。
俩人一边喝一边虾扯蛋,唐小榕喂完娃儿出来,沈景冰连忙招呼嫂子来吃,唐小榕笑嘻嘻地坐上来。感觉唐小榕胖了很多,和第一次在律师事务所见到的愁容满面的瘦弱女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红光满面的脸色,昭示着女人对幸福的理解。只不过身材有点走样,毕竟怀起娃儿了。沈景冰端起酒杯,对刘三和唐小榕说,来,我敬你们两口儿一杯。唐小榕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笑着说,不是两口子,目前还属于非法同居。刘三“噗”的一口把酒喷出来。沈景冰好奇地望了刘三一眼,刘三有点不好意思,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说,还是有点担心那边发现了,所以还没办结婚证。沈景冰听了笑起来,不是笑刘三说的,而是想起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女人可以变化这么大,真是令人感慨。沈景冰对唐小榕说,嫂子好能干,家里整得咖咖喱喱的,厨艺还完全是专业水准,把我们三哥幸福得清鼻子都出来了。唐小榕听了没说什么,温柔地笑了。多喝了几口的刘三又开始日白:主要是自己眼光独到,坚持心动女生。坚持心动女生懂不懂?有可能牵着手离开,又有可能被拒绝独自离开?——好歹也看过几集的沈景冰听了使劲忍住笑,想看刘三还要装逼到什么高度——刘三接着说:像张二狗那种莽子人,以前动不动就喊老子换叫,完全不懂科学。啥子叫不懂科学?不懂科学就是不懂音乐,不懂音乐就是不懂生活,他晓得个锤子——最后这一套也不晓得从哪点弄出来的逻辑和推理,听得沈景冰哈哈大笑起来。心里还一边想,还好张二狗没在,要是张二狗听见了,估计雀雀都要气歪的个。唐小榕也笑得跟什么似的,开始招呼刘三,还转过头对沈景冰说,刘三一喝多了就乱球说,莫当真。沈景冰笑得停不下来。
刘三其实心头还是很清醒,知道沈景冰肯定还在为耍朋友的事情烦恼,所以一句都没提李琳的事。他对沈景冰说:人一辈子很快就过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有钱没得钱日子都要过,而且要好好过。大不了吃撇点,但各人还是可以尽量欢乐点。还举了个例子,说门口那家麻将馆,天天有尼玛三四十个老头老太婆,还有中年人,在里面打小麻将,你要是拿把火药枪冲进去全部按翻在地,身上总共都搜不出一万块钱。你觉得他们又穷又懒吧?牙刷,好多人我都认识,人家就是愿意过这种生活,觉得安逸得很——按照网上一句流行的话说,沈景冰“竟然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
三个人在桌子上就这么嘻嘻哈哈吃了两个钟头,沈景冰大概喝了半斤白酒,有点头昏脑胀的。桌子上除了酸萝卜鸭子汤还有剩的,其余的菜差不多被吃完了。沈景冰感觉肚子都快胀破了。刘三说让沈景冰就住这边,但沈景冰说明天第一天上班,要早点去,刘三两口子也没说什么。
喝多了,沈景冰觉得,刘三屋头温度都比李子坝高几度,暖烘烘的。好想就在刘三那里住一夜,但忍住了。
沈景冰和刘三两口子道过别,出门坐车回到李子坝,把手机闹钟设好,倒头便睡。但睡得着个锤子,满脑子都是李琳,和无尽的空虚。特别是在刘三家里,也被刺激了一哈。虽然和李琳同居的时间不长,但早已经习惯,因为所爱的女人带来的房间的温暖。本来自己也剩一步之遥,就可以过上像刘三那样的生活,一直沐浴着房间的温暖,但如今,一阵风吹过,出租屋温暖的烟雾散了,剩下的,全是冷清。
和李琳在一起的时候,沈景冰觉得每天都很充实——二十四小时,像格子一样,被事先充满。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一切忙碌,却井然有序。如今,再次回到一个人的世界,原来李琳嫌小的出租屋,瞬间变得空荡荡的——三间屋子,沈景冰觉得简直有十万平米。沈景冰仿佛置身广袤的荒原,心中,一种极端无聊的感觉,油然而生。
寂寞,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分分钟开始,如影随形。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竟然发现肚子饿了。
但完全没有了心思,去做点什么可口的食物,只想随便糊弄一下肚子就可以了。沈景冰拿出一把面,冷水就扔进锅里煮起来。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恍惚搞忘了。听见厨房“噗嗤噗嗤”响,才回过神来,赶紧跑进去一看,面汤一灶台。关了火,泼一碗冷水进去,才看清面都煮成截截了。找个漏勺捞出来,随便加点酱油、醋和味精——吃得肚子捞肠寡肚的,怪不舒服。心想,还不如不吃。
百无聊赖之下,拿出蒋老板给的工作手机,往上面录家里、张二狗、将老板的电话。然后,本能地在电话上输入了李琳的电话,按了一下赶紧挂了。工作手机上没有存李琳的电话,但那些最最难忘的电话号码,往往是不需要存的,它们刻在心里,印在脑子里,直到世界的尽头,才可能被忘记。
沈景冰叹了口气,把电话扔在一边,出来倒在沙发上。环视突然间变得荒原般辽阔的房间,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再次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和以前什么都不需要想不同,沈景冰觉得自己需要思考一下未来,要改变以前随性的生活。今天工作的事情定下来,沈景冰觉得需要有一个计划,忘记从前,开始拼命工作。沈景冰喜欢《谍影重重》里面那个间谍说的:在哪里迷失了,就回到最初的起点。沈景冰有点迫不及待等待新工作的到来,因为他知道,艰苦的工作,是治疗一切的良药。
想起马克吐温在《自传》里讲的故事:
说一个叫小伙子喜欢上一个叫玛丽莫斯的姑娘。俩人感情已经很好,准备结婚了。但一个有钱人出现了,玛丽莫斯被家里许配给有钱人。小伙子就去了矿区,然后没多久就死在那里——马克吐温写道:人们都说他死于心脏病,但我相信他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再遇见一个玛丽莫斯已经很不容易了。
今天沈景冰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不觉眼泪流下来。甚至觉得有点恐惧:自己会不会也像那个失去爱人的年轻人一样,很快死于心脏病?
感觉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中的失败。毕业五年,生活还处在惊弓之鸟的状态,偌大的世界,一个去处都没有。原来还有刘三、张二狗,现在这俩人生活都已经走上正轨,各有各的事情。只有自己,还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漂泊。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忧郁的理由。
青春的时候,未来一片迷茫,伤春悲秋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一旦老来,未来,如同窗外面的景色,一目了然,同样也是件无聊的事。好比钓鱼,一群人守在池塘边,即便浮头一动不动,也会耐心等下去——因为混沌之中,还保留着一丝希望;如果池塘瞬间变得清澈见底,大家发现池塘了根本没鱼,结果就是一哄而散。
沈景冰觉得自己好像来到悬崖边,走投无路了。
“我特么的啷个会恁个躁动,把衣服裤儿扔在李琳妈妈脑壳上呢?”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沈景冰后悔得抓扯起自己的头发。沈景冰想给李琳打电话道个歉,但一想到李琳根本没理他,没有电话,也没得短信。他只是酒喝多了搞忘了,他回来就把电话关机了。突然间,沈景冰开始怨恨陈卉的爸爸,没想到许多年前,那些看似轻描淡写话,竟然会给自己心里,留下那么深的伤口。原本以为过了很多年,已经愈合了。但没想到,李琳妈妈一句话就撕开了。
“我特么的不过就是没得钱,但这有罪么?”
沈景冰的眼泪滑落下来。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直到不知什么时候,瞌睡淹没了他,才解脱出来。
一个根据科比“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杜撰的笑话:
一位中国学生问科比:请问您成功的秘诀是啥子?科比牛掰地反问:你晓得凌晨四点的城市是啥子样么?学生说,晓得啊,一般那个点我还没睡,啷个了?科比****了——第一天上班,沈景冰就意识到,自己从此就是那只为了有虫吃而早起的鸟儿,凌晨城市的观察者。五点半闹钟一响,沈景冰弹簧一样弹起来,洗漱、上厕所、喝杯冷开水,换好工作服,戴好头盔,拿着钥匙就冲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