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豆花饭吃了两三个小时,分开的时候八点半了。沈景冰回到工棚睡瞌睡,李琳开车回到沙坪坝遇到堵车,到家快十点了。洗了澡刚躺了一阵,一集韩剧还没看完,胃痛起来。开始以为是豆花馆不卫生,上个厕所就可以了。忍了半个小时,胃开始剧痛起来,才晓得是胃溃疡犯了,以前也发过。胃痛和牙齿痛的效果差不多,疼痛之中夹杂着各种人生绝望的感觉——李琳很快汗水都下来了。一看表快十一点了,想喊妈老汉,想起爸爸这个时间没在家,在盘溪拉菜。妈妈早就睡早了,最主要是觉得半夜弄到医院去太麻烦了。就在床上蜷缩着,心想等到明天再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沈景冰,李琳拿出手机给沈景冰发了个短信,说胃好痛哦。没想到沈景冰立刻回复了,问啷个了?原来沈景冰回去后遇到同事有事,代别人上夜班。李琳回答说,胃溃疡。沈景冰问你确定是胃溃疡?李琳说是的,老病。沈景冰说你等着,李琳问啥子意思?沈景冰就没回话了。可能过了一个钟头,李琳正蜷缩的床上大汗淋漓,电话响了,一看是沈景冰,说给她送药来,到小龙坎了,问李琳在哪里?李琳都不晓得说啥子好,赶紧忍着痛爬起来,说在 沙滨路下面的金沙水岸,沈景冰说你下来拿嘛,我在小区门口等你。李琳捂着肚子蹒跚着下楼来,一看黑黢黢的小区门口站个一个人,外形就认出是沈景冰。李琳一手捂住胃,慢慢地走过去,沈景冰递了一盒药过来,说是特效药。李琳半信半疑,问你啷个晓得是特效药呢?沈景冰笑着说,你撞到枪口上了,我读书时一个同学是个胃溃疡老病号,发起病来了不得。他给我说的,一天早晚各颗,吃了哈哈就好了。说完还递了半瓶水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喝过的,要不要马上吃嘛?李琳从盒子里抠出一颗出来扔进嘴里,抓过沈景冰喝过的水瓶子,把药吃了,把瓶子递还给沈景冰。李琳问沈景冰啷个恁个晚还没睡?沈景冰说回去遇到有个同事要他帮忙上个夜班。李琳胃又痛,不晓得说啥子,说那你赶紧回去嘛。看着李琳说话有气无力病怏怏的样子,沈景冰有点担心,问李琳胃痛恁个恼火,能不能各人回家?李琳说可以,沈景冰想想,转身出去,跳上一个停在路边揽客的摩托,走了。
可能是沈景冰的意外之举分散了李琳的注意力,或者那个药真的很有效。李琳回到床上躺了不到半个小时,剧痛真的减轻了,而且是很明显那种。想起沈景冰还在摩托车上呼呼呼地奔向寸滩上夜班,李琳突然眼泪流出来。想起好多事,也是以前胃痛犯了的事情。喜欢她的王健带她去医院,她喜欢的中石油帅哥喊她多喝水。如今沈景冰半夜给她送药来,一切就像轮回一样——李琳侧卧在铺着牛皮凉席的床上,眼泪不住往下流。
第二天一早,沈景冰就发短信来,问李琳好点没得?李琳说不痛了,在家休息。沈景冰松了一口气,告诉李琳要记住这个药的名字,叫奥美拉唑肠溶衣胶囊,而且必须要一个叫阿斯利康的外国药厂产的才有效,说是老病号同学说的。还说只是不容易买到,昨晚一路跑了十几家药店才找到,还喊李琳平时买点在屋头放起,防止万一再犯了。李琳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温暖。俩人简短地聊了一阵,沈景冰说昨晚焊了一个通宵,疲倦得很,准备睡瞌睡了。李琳这才想起沈景冰昨晚还上了夜班的,满心歉意还有感激,对沈景冰说赶紧睡觉。
刚刚和沈景冰聊完,爸爸推门进来了。知道李琳胃痛病犯了,爸爸说喊李琳就在家里睡倒,上午他和老李去送菜。李琳起身爬起来出去吃了一碗稀饭和半个馒头,妈妈也起来了。妈妈问李琳要不要去医院看一哈,李琳说买了药的,不痛了。李琳和妈妈一起吃着稀饭馒头。妈妈看着李琳,心痛地说了李琳几句,意思是要按时回家吃饭,外头的东西本来不卫生,也不保险。再加上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的,年纪轻轻就有胃病了,以后啷个得了哦?李琳分辨说,自己按时吃了饭了,也不晓得啷个得的胃病。妈妈说了一阵,不时看看李琳的脸色,本来还想说点啥子,最后忍了,没做声。妈妈先吃完吃完,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打电话给司机,喊来接自己,然后就出去了。李琳爸爸走过来,坐在李琳身边,对李琳说,你到底和那个焊工耍朋友没得?李琳问爸爸是啥子意思?爸爸说,你妈妈晓得你在和那个焊工交往。李琳很好奇,问她啷个晓得呢?爸爸笑着说,你妈妈恁个精灵的人,晓得我们两个关系好,听二婶一说,马上就回来提审我,我也只好给她说了。李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白了爸爸一眼,说,你这个人也是,我给你说是耍得好的,都没说确定耍朋友了,你乱说些啥子嘛?爸爸说我看都看得出来你是耍朋友了。李琳有点生气,说,早几年你要是国民党遭抓了的话,可能还没押拢渣滓洞你就叛变了。爸爸听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然后李琳有点好奇,问,那妈妈是个啥子意思?爸爸为难的说,她不同意。李琳突然很生气,把筷子一放,说,我不耍朋友她不满意,我耍朋友她也不舒服,你们到底要我做啥子嘛?爸爸一听,连忙满面堆笑,说不是那个意思。你妈妈呢,只是希望你找个职业稳定点的。李琳说焊工职业就不稳定所?爸爸依然笑嘻嘻地说,你妈妈希望你找个公务员那一类的,怕你以后生活不稳定。李琳说,哪来的公务员嘛?摆在外头等我去选咩?爸爸说,你妈妈生气主要是二婶给你介绍的警察你一直也不去看一哈,她觉得不舒服。李琳说,给你们说过的都嘛,我不想去看那个秃顶。说完站起身来回自己屋里去了。爸爸又追进来,李琳躺在床上,翻过身不想理他。爸爸坐在床边,拉了一下李琳的手臂,说娃儿不要生气,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急性子,有啥子话好好说噻。李琳生气地问,要我啷个说?这样你们不同意,那样你们也不同意,那我该啷个办呢?爸爸依然耐着性子说,你妈妈主要怕你像二婶那个女一样,遇到个扯皮的就麻烦了。爸爸说的二婶的女儿,找的是个从农村出来的娃儿,最早在二婶家的土建公司当施工员。二婶女儿不顾妈老汉反对,和施工员偷偷扯了结婚证。后来娃儿都有了,不晓得啷个开始扯皮,把二婶一家搞得头昏脑胀的。但李琳心想这关自己啥子事呢?见李琳生气不想说话了,爸爸叹了口气,娃儿,你晓得我总是支持你的,只要你自己想好就是了。妈妈那边你还是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一哈,不要生气了。说完就出去洗碗去了。李琳平时和爸爸很亲密,爸爸出去以后,李琳突然觉得奇怪,自己啷个就承认在和沈景冰耍朋友了呢?不是还没有么?更何况沈景冰愿不愿意都还不晓得呢?李琳突然想答应狗嫂去和沈景冰见面,也是因为上回遭妈妈吵了几句;前几天和妈妈又吵了几句,自己居然就差不多给爸爸承认自己在和沈景冰耍朋友了。未必下回和妈妈再吵几句,就要和沈景冰私定终生咩?
恁个一想,李琳觉得又好气又有点好笑。
从前几天开始,一大群以前从未见过的人,穿着整齐划一的蓝色工装不断出现在船厂,大量的设备和物资开始涌入船厂的堆场。安装公司准备入场了,这就意味着沈景冰他们的舱面焊接任务暂时告一段落。今天结算完工资,工段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大会,对前几个月的工作做了个总结。还表彰了先进员工,沈景冰意外入选,得了一千块钱奖金。从读书开始,沈景冰从没得过任何表彰,连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劳动积极分子都没当过,留下了终生遗憾。记不得历史上哪个伟大人物曾说过:人生如麻将——有时半天不开胡,一开胡就是清一色对子胡加杠上花。经过落寞的青少年,成年后的沈景冰第一次获奖就中了头彩,上台领奖时紧张得直哆嗦,下台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引得众人一片哄笑。最后,工段长发表了总结陈词:
“这几个月来,弟兄们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通知转场到下一个工地。今天晚上公司请客,铁山坪农家乐,大家吃好喝好耍好”
工段长的话引来底下一片狂呼,然后工段长接着说:
“不过,看在熟人的面上,我还是要给你们提个醒,打牌不要打大了,赚钱不容易啊,同志们,屋头还有娃儿要吃饭;嫖妓呢,也不要搞凶了,回去婆娘还要收作业”
底下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会后沈景冰开始办手续,把焊工工具一样一样交还给公司库管并签字画押。然后在寸滩的农行储蓄所把钱存了。最后一个半月工资加上奖金得了差不多一万,加上原来存的钱,除了寄回家的外,沈景冰身上差不多有三万块了。三万块是什么概念啊,沈景冰一边存钱一边刮起了一个简单的数学头脑风暴:五块钱斤的大米六千斤,堆得像山一样;一千五百块一头的大肥猪二十条,一字排开在街上走起队伍长达几十米——这个神奇的阿拉伯数字以及它背后蕴藏的宝藏,让曾经一贫如洗的沈景冰的灵魂得了到极大的安慰。这特么是一种什么感觉啊?身上一个子没有的时候,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像无人认领的孤儿,吃碗面都不敢加杂酱;在那种时刻,即便是七月火辣的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全身都冷飕飕的。如今身上揣着三万块,背着六千斤大米或牵着二十条肥猪,那感觉如同一步抓住了福布斯富豪爬行榜的尾巴,曾经觉得冷漠的城市也瞬间变得如同巫溪老家一样亲切。对了,今天工段长说这次可能会休假一个月,沈景冰决定要回趟老家看看父母,特别是想要给家里买一台电视,装一部电话。这样,日渐衰老的父母在家里也好有个耍事。家里有了电话可以随时了解他们的生活、身体情况,以后在外上班就不会像原来那么担心了。
回到船厂工地,把私人物品收拾了一下,刚好装满一化肥口袋。快到五点半时,一辆公司拉钢筋的加长东风风驰电掣般闯进来,在工棚面前一个急刹,轮胎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尖叫还冒起一股青烟。公司那个外号叫“秃驴”的老司机从把光头从驾驶室伸出来,对着早已在院坝里等得不耐烦的焊工们大喊:
“弟兄们,赶紧上车,铁山坪的小姐裤儿都脱好了”
焊工们一阵大笑,争先恐后往车上爬,差点没把沈景冰挤倒在地。全部上车后,“秃驴”一轰油门,加长东风屁股喷出一股黑烟,朝铁山坪呼啸而去。
铁山坪一个叫野人山寨的农家乐,老板是工段长的同乡,所以野人山寨基本上垄断了船厂焊工车间的各种大小聚会。《让子弹飞》里,姜文大声对周润发说:啥子叫做惊喜?啥子叫做******惊喜?——他的意思是这个词包含着“惊”和“喜”两部分——今天野人山寨的老板就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原始情怀,第N次迎来了这一拨外表邋遢,举止狂放的焊工。喜的是这些人饭量惊人,喝起酒来没完没了,可以一直喝通宵,光菜钱、酒水钱就是一笔大生意;惊的是害怕这些人酒喝多了就开始乱球整。上次一个焊工喝麻了找了两个小姐,在房子里搞得山崩地裂最后把床压垮了。老板去找他赔钱,他反说是老板的床有质量问题,搞得正欢的时候床垮了,吓得他以后可能不得行了,还要老板倒赔他精神损失。舌头打不开的结就用牙咬,结果双方大打出手,老板头顶上被打出一条娃娃口,缝了八针。所以每次接到船厂的大业务,老板的心情总是喜忧参半,如同暴风雪过后的鄂尔多斯大草原,壮丽和凄凉相互参杂,难解难分。
一共三桌,八荤两素,一锅鸡汤,每桌两箱啤酒四瓶江津老白干外加一条朝天门。三十个焊工一冲进农家乐院子,就开始呼天抢地争座位。酒量大的坐上霸位,酒量小怕被人整的尽量躲在边边角角,有的又被拖出来。沈景冰也遵循这一丛林法则,在最边上一桌选了个位置坐下来,唯一不爽的是饭巴坨跑过来坐在他身边。
虽然看起来像一群乌合之众,但不论干什么事,组织原则还是懂得遵守。工段长刚把一两的白酒杯倒满,立刻有人打招呼:
“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嘿,秃驴,不听招呼哇?X你妈不要说话了,领导要讲话”
几十个人又笑起来。
坐在大桌子首长位置的工段长站起身来:
“弟兄们,辛苦了。我们这一轮工程做得很巴适,除了秃驴上个月出去****被警察抓到了以外,其他一切都顺利。”
大家一阵哄笑,秃驴一点也不觉得有啥子不好意思,还洋洋得意的左顾右盼,如同中了大奖一般。
“感谢过去几个月各位给兄弟的面子。第一杯我敬大家,来,把酒倒满,使力扯一口”
说完一口喝下去。三十几个焊工们举起杯一饮而尽,三斤多五十二度的白酒瞬间消失在肚皮头。不知道长得飞沙走石的龙宽九段那首《胃在烧》,是不是在突然一口高度白酒之后得到的灵感,反正沈景冰只感到一股热辣从嘴巴、喉咙一直延伸至胃,觉得肚子里快要燃起来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筷子头碰着碟子,发出密集的丁丁当当的声,让沈景冰想起了密集的小冰雹落在老家的瓦屋顶上发出的声音。沈景冰夹起一块蒜泥白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了下周围。几十个男人全神贯注盯着桌子,每个人嘴里都鼓鼓囊囊地一起一伏。身边的饭巴坨拿着一根鸡腿横在嘴边使劲啃着,早已忘乎了所以。沈景冰看着觉得好笑,觉得是平时以素菜为主的船厂食堂造就的一群饿死鬼投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