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六点钟,汽修厂已经下班了,沈景冰拎着两大包菜出现在厂门口。虽然下午在电话里就知道沈景冰要来,但等到沈景冰真的出现时,郁闷已久的刘三还是有点惊喜。说兄弟来就来嘛,还买东西干啥子呢?沈景冰把菜递给刘三提着,顺手从菜包包里把书和几袋卤菜拿出来,放在小桌子上。说菜是朋友送的,刘三笑着说,牙刷,还有人送莴笋葱子?沈景冰都不晓得啷个解释。都说年轻人会相信一些假的东西,老年人会怀疑一些真的东西——沈景冰心想,照这个说法,我的三哥开始老了。看着刘三从未有过的憔悴的样子,沈景冰有点难过。问,我的哥,啷个看起来恁个憔悴呢?刘三没有回答,情绪倒是突然缓过来。看了看穿得伸伸展展的沈景冰,有点意外,反问道,兄弟今穿得衣冠禽兽的,去干啥子去了?沈景冰早已习惯了刘三一惊一乍的风格,笑着说,今天休息,老子就恁个一套新衣服,穿出来洋牌一哈不可以咩?刘三看了哈晒得黑黢麻孔但精神抖擞的沈景冰,笑扯扯地回答:可以,那是相当的可以。
自从沈景冰去了船厂,刘三就从一个人的家中搬回汽修厂,接替了沈景冰以前顺便照夜的工作和每月两百块钱的补贴。刘三让沈景冰坐下,说等他出去买几瓶啤酒回来。沈景冰坐下来,环视了一哈汽修厂的院子,几辆等到修理的车停在院子边上,一台锈迹斑斑的焊机没焊放在另一边,旁边是还没焊完的一根车梁。一切都还是自己三个月前走时的样子,仿佛时针停留在离开的那天一样。坐了十几分钟,刘三回来了,提着一箱啤酒。沈景冰说买恁个多干啥子?刘三说,喝就喝舒服噻。说完把啤酒“哐”的一声放在地上,走进屋里,拿出几个盘子,把沈景冰带来的卤菜分别倒进盘子里,放在桌子上。又进去拿出两副碗筷,坐下来,把啤酒开了四瓶,递了两瓶给沈景冰,然后自己抓起一瓶,举起对沈景冰说:兄弟,来,喝起。沈景冰也举起一瓶,和刘三碰了一下,使劲喝了一口。
面对面坐着,沈景冰看见刘三从未有过的憔悴,脸色苍白,一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凌乱而油腻的头发一直拖到耳朵边上,很多白发隐约其间。胡子也很长了,还挂着几颗电焊渣子。一股汗味隔着桌子对面飘过来,看上去起码三个月没理发,三天没洗澡了。
“我的哥,今天看起有点憔悴哦,啷个了?”,沈景冰关切地问。
“没得啥子”,刘三低着头,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回答。
“你老汉现在好点没有?”
刘三摇点了点头,说老汉手术很顺利,现在已经回家休养了,只是走路不利索,医生说要恢复一阵。沈景冰问会不会有后遗症?刘三说,可能以后不能到处乱跑了。说完提起酒瓶子又喊喝。刘三问了哈沈景冰船厂的情况,沈景冰说还可以,就是累得哈P戳戳的。刘三说你人年轻,累点没得啥子,只要找得到钱。沈景冰问刘三汽修厂的情况,刘三说还是老样子,生意还可以,还说年龄大了,反正也没得啥子搞头了,就打算在这里混下去了。沈景冰听了笑起来,说三哥好多岁哟?就说年龄大了?刘三说,三十五六岁了,也没得啥子搞头了。听刘三反复说没得搞头,沈景冰猜刘三遇到啥子事了,就试着问是不是婆娘的事?刘三,点了点头。沈景冰问啷个了?刘三说P婆娘可能下决心要把老子甩了。沈景冰听了有点难过,问刘三,不是以前说起感情还可以都嘛?刘三说,晓球得的哦,可能回来隔远了嘛。沈景冰问刘三准备啷个办呢?刘三说不晓得,如果实在没得办法还不是只有离婚。沈景冰听了不晓得说啥子,只好提起瓶子喊喝酒。喝了一阵,沈景冰问刘三,你婆娘现在是个啥子意思嘛?沈景冰说以前还通了两次电话,现在人都找不到了。说完叹了一口气,拿起啤酒一口把剩下的小半瓶扯干了。沉默了一阵,刘三喝了一大口酒后,抬起头来,脸上充满了悲伤,对沈景冰说。
“婆娘都靠不住,一旦发现你没得钱得,就觉得和你在一起不安全,就想散”
沈景冰一听,木了。问刘三说,三哥你一个月挣恁个多钱,还是可以都嘛?刘三叹了口气,说:
“可能前几年在广东的时候,婆娘觉得我一个月挣三千块钱还可以,现在物价一飞涨,三千块钱吃饭可能刚够吃饭”
沈景冰听了觉得很无语。
“婆娘都靠不住”
俩人沉闷地喝了几口酒之后,刘三咬牙切次地对沈景冰说。沈景冰听了没做声,心想可能还是要看人哦?你看张二狗婆娘,跟着张二狗起早贪黑不说,张二狗跑出去做生意把钱打倒了狗嫂屁都没放一个?但心里还有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具体担心什么,却说不出来。
然后俩人开始聊别的,刘三看见沈景冰的《高级焊工手册》,有点羡慕地说,兄弟,你还年轻,又有文化,好好整,不要像我恁个。沈景冰客气地笑了笑,说,平时下班没球得事干,看哈书打发时间。刘三感叹说,现在生活越来越不容易了,葱葱都卖尼玛几块钱一斤,工资又不涨,照这样下去,以后啷个得了哦?沈景冰听了笑起来,安慰刘三说,想恁个多干啥子?车到山前必有路。别个都可以生活,我们也可以,大不了吃撇点。刘三看了沈景冰一眼,说,兄弟,我感觉你跑出去哈哈,有点成熟了哦?沈景冰笑着说,说些啥子哦,成熟个**。喝了一阵,沈景冰忍不住又安慰了下刘三,话题又回到婆娘上面来。刘三说,前段时间如果能找得到陈晓梅的话,儿不砍死她个****的。这几天好点了,实在没得办法就算球了,离就离。也没得恁个恨陈晓梅了,毕竟也是夫妻。沈景冰听了放心了点,笑着说,这就对了噻。刘三喝了口酒,说,有些事情也没得办法得。可能婆娘也有她的想法。最早认到我的时候,觉得我有点技术,以后可能还可以。像买股票那些,觉得老子这只股以后多少可能要升涨点,至少不得跌噻?现在物价啥子都涨得厉害,看起老子的工资没跌,其实跌都跌停几十回了。上回老板跟我说,他娃儿在沙坪坝那个小学择校费交了五万多。读尼玛个小学啊,以后还有中学、大学,那还得了?陈晓梅原来还给我说,以后有了娃儿,要让他读最好的学校。现在真要是有个娃儿的话,敢去读个锤子啊?估计后来她也是觉得跟到我将来没得啥子希望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和刘三这么多年的相处中,沈景冰第一次产生了聊不下去的感觉——觉得今天和刘三说话太球**累了。本来想把自己心里的疑虑和喜悦告诉刘三,听哈他的意见——从这匹游过大江大河的老鲫壳那里,获得些关于远方的资讯。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老鲫壳就把沈景冰的远方搞得一片漆黑。俩人又喝了一瓶后,沈景冰说明天有事,要早点赶回去,拿起焊工手册就走了。出了汽修厂大门上了公共汽车,车上还是人山人海。人人脸上都挂着疲倦木纳的表情,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只手提着书,一只手抓住吊环随着公交车一摇一晃的沈景冰想起刘三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心慌意乱的。觉得刘三说的女人找男人的股票理论也许真有点道理,心想,如果自己也是一只股票的话,在李琳的眼中,会不会是尼玛只垃圾股呢?
回到船厂的工棚,里面闷热得不得了,可能有尼玛四十度。全部人都在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沈景冰才想起为啥子晚上睡瞌睡一个蚊子甚至一个偷油婆都没得,可能也怕是遭烟子熏得遭不住跑到河对门去了。两把大风扇吹得“呜呜呜”的。三个焊工嘴里不干不净的坐在地上斗地主。其余的站在一边围成一圈,还有的在巴门。全部清一色窑裤光巴胴,每局终了,打输了的捶胸顿足反省,打赢了的不依不饶落进下石。打牌的,巴门的,吵得个卵子翻天的。
沈景冰第一次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也许很有必要。过去那些年,甚至不管工资,只要求包吃包住像急于摆脱流浪生涯的告花子一样的境界,格调好像是低了一点。沈景冰暗自下定决心,不管以后啷个样子,都需要好好打算一哈,千万不能让自己的人生跌成垃圾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