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玩具火车轨道的圆圈,一旦遭套进去,就只能原地打转。
刘三这段时间就在原地打转。上回陈晓梅寄回来离婚协议书后,就再无音讯——每天打电话,陈晓梅的电话都关机。搞得刘三精神都有点恍惚了,有事不管给哪个打电话,都觉得别个是关起机的。以至于对面“喂”的一声经常把他嚇尼玛一跳。认定陈晓梅可能遭哪个野男人裹都裹起跑球了,后悔没听张二狗的话,早点了断。留了短信,喊要离婚就回来办手续,陈晓梅居然回了,说过段时间我回来找你。再打电话又关机,把刘三气得吐血。关键是现在刘三想离婚都找不到人,感觉就像一块膏药贴在背心上,扣也扣不到,甩也甩不脱。工作质量自然断崖式下降,逼得老板不得不上门兴师问罪,说客户投诉假焊多球得很——焊尼玛个车厢后门,一脚都可以蹬脱。
屋漏又遭连夜雨,正当刘三感觉快撑不下去了,突然接到农村姐姐的电话,说老汉搭摩托车摔了,很严重。刘三急忙请了假,赶回江津老家。在医院见到爸爸时,爸爸已经快进入昏迷状态,看见刘三,嘴动了几下,刘三连忙把头凑过去,爸爸又不说话了。刘三嚇倒了,问姐姐老汉是好久遭的?姐姐说上个星期。刘三大怒,问啷个不早点带老汉到医院来看?姐姐告诉刘三,前几天原本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时,看起来没什么事。本来想给你说的,但老汉觉得没得事,怕你担心,就不准说。没想到今天突然起不了床了。就赶紧找了个车,把老汉送到医院,一检查,颅内出血,需要住院手术。刘三问,摩托车人呢?找他赔。姐姐为难地说,老汉是搭表侄儿的车遭了的。刘三怒气冲天,说七十几岁啷个还要搭摩托车呢?姐姐说,老汉去赶场,回来路上下大雨,碰见表侄儿骑个车,非要搭,结果路滑车翻了。老汉住院了,表哥一家都来看了老汉的,还送了一千块钱,再说,表侄儿各人手杆也摔断了,也在医院躺起的,你说我还能啷个说嘛?刘三听了,郁闷得不得了。正好医生进来查房,刘三问医生,手术估计要好多钱?医生说,看情况,如果手术成功,预后良好的话,两三万;如果不顺利,有可能七八万,还不一定能治好。催促刘三赶紧去交钱办住院手续,说先让病人住进来都是看在熟人的面上,耽搁了手术不得了。刘三嚇得赶紧下楼交钱。
现在判断一个人有钱没钱,最直接的标准就是大病时敢不敢去医院。
说具体点就是,得了大病,如果根本不考虑钱的事,只想把病治好,那就是有钱人。绝大多数人一进医院就傻眼了,就像刘三今天这样。刘三家姐弟两人,母亲早逝,爸爸今年快七十了。刘三出去打工后,爸爸一个人住在农村老家,平时由也在农村成家的姐姐照顾,刘三每月寄五百块钱生活费。爸爸没生病的时候,一切都还好,身上还有点小钱,吃个饭喝点酒什么的。爸爸一住院,医院就像只无形的大手,一把将刘三貌似温饱的面纱扯下来,露出一张苦瓜脸——办理住院手续,收费处的人一看单子,就喊了一声:预存两万——刘三当场SB了。但没办法,再多也得交啊。第一轮缴费就把身上全部钱的取光了,信用卡还透支三千。
那个农村医保基本上只能拿来看个伤风感冒,一遇到这些大病球用不顶。如果得了更严重的病,基本上就只能回家等死。刘三有个远房亲戚,得了食道癌,没钱治疗,就在家里吃中药和别人说的土单方,其实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到了最后连水都喝不下去。因为长期不能进食,又饥又渴的病人实在撑不住了。无人看管的时候,用菜刀在脖子上深深地划了一刀,然后把头插在水缸里。家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临终遗言是:太饿了,想浸点东西进去。
这事是真的,曾经在好多年里,一想起这事,就让刘三觉得万念俱灰。
如今碳丸落到自己脚背上了,虽然爸爸的病没有亲戚那么严重,但也心慌:万一要七八万,剩下的钱啷个办呢?套用《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台词:
啷个弄钱,这是个问题。
刘三站在医院门口的拐弯处,一边呼哧呼哧地抽烟,心里把全部亲戚列了张表,从头数下来全是穷人。然后把熟人也列了张表,从头到尾基本也是穷人。这就是那个常见的名词:圈子。人家唐僧的朋友圈全是如来、玉帝、观音之类手眼通天的大神,刘三的朋友圈一却个有钱人都没得。有两个熟人看起来有希望,排名第一的是同村出来的刘拉稀,就是沈景冰船厂的工段长,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本名叫刘志,小的时候上课迟到,老师问:哪去了?他回答:拉稀。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来熟人都叫他刘拉稀,慢慢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排名第二的是张二狗,开个馆子,手里可能有点钱;还有一位居然是沈景冰。
和熟人借钱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出来。如果说时间是治疗一切创伤的良药,那开口跟人借钱,就是治疗别人健忘症的良药——可以瞬间帮人回忆起还有很多急着用钱的地方。刘三犹豫再三,拨通了刘拉稀的电话,对面传来一阵热情的问候,听见刘三说有点事,就警惕起来了。随着刘三讲的故事的进展,对方热情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慢慢沉默了,最后刘拉稀说:
“可能有点困难,手头是有点钱,但说好要翻修一哈老家的房子,施工队都请好了”
刘三听了立刻闭嘴,因为他知道老家的房子要拆迁了,刘拉稀不是装的就是工作太忙还不晓得。不过刘三也不怪刘拉稀,借钱的事,别人愿意借,你就要感激;别人不借,你也要理解。这个道理刘三还是懂,还客气地感谢了一哈。刘拉稀停了一会,说:
“要不到船厂来上班嘛?下半年开工,这回至少要连续开工一年”
急需用钱的刘三这回有点动心。但刘拉稀说,要来就早点定好,他这里人是满的,到时候只能替换一个名额,然后闲扯两句把电话挂了。
第二个电话打给沈景冰,刘三就当是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尝试,没想到穿条窑裤正在仓里焊得火星四溅的沈景冰一秒都没犹豫,说:马上把卡发过来,下班打一万给你先用倒,不够再说。
受到鼓舞的刘三接着打给张二狗。张二狗倒是很耿直,说做生意的钱动不了,在狗嫂手里。还有点私房钱,五千块,够不够?刘三说要得。最后刘三又把亲戚的电话打了一圈,亲戚们要么是真没有,要么是健忘症全好了,一分钱没借到。多出了一万五千块的储备金,刘三心里稍微安稳了点。对姐姐说,他还要回去上班,拜托姐姐照顾好住院的老汉,钱的事情全部由他来想办法,回去以后再打一万过来。姐姐答应了,很感谢这个弟弟,觉得父母以前重男轻女还是有点道理,没白养这个儿子。
安顿好老汉,刘三立刻又往重庆赶。回家路上,刘三头靠在长途车玻璃上,回想起今天借钱这事,不觉心生感慨:
“还是一起嫖过的兄弟最靠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