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冰在三角碑车等车时,发现路边居然也有一家世界名牌华伦天伦在甩卖——门上、墙上、橱窗上,白纸黑字的“世界名牌华伦天奴”、“最后一个月”和“一律五十”的标语巴得到处都是,惊心动魄,气势如虹。沈景冰突然意识到,李老头上回说他的衣服裤儿是Y货,可能是真的。见过世面的李老头说,正宗的华伦天奴一件衬衣起码几千,还说你那身**衣服瞎子都摸得出来是化纤。当时沈景冰没信,但今天觉得可能真的是遭骗了,心里一阵失落。回来堵车又堵成节节,还好有空调,心头没得恁个烦躁。沈景冰叹了口气,想起出租车驾驶员说的,“天都没有黑,也敢去江北”,觉得千真万确。
回到船厂工棚已经四点多了,一群焊工围在工棚院子里叽叽喳喳,情绪很激动的样子。沈景冰跑过去一看,李老头脑壳上一个青包,嘴巴角角还有血,站在人群中骂骂咧咧手舞足蹈,不时高呼几句“打死他****的”之类的口号。沈景冰赶忙跑过去问情况,原来在饭巴托班组的一个焊工万三笑嘻嘻地说,你师傅刚刚和人打起来了。沈景冰问为啥子?万三说,托架组有个焊工耍了个朋友,好像是长安厂的。女的家里嫌男的没得钱得,不同意。可能拆了半天没拆散,女的妈老汉带起几个人冲到工地来又打又泼。本来我们都觉得不关各人的事,但那一家人说话太缺德了,打了人不说,还决那崽儿球钱没得只配去********算了。李老头一听就躁动了,冲上去就和女的妈老汉打起来。焊工一看老头要吃亏,全部都冲出来,把那群人嚇起跑了。
“哎,没得钱婆娘都不准找,勒是啥子**世道哦”
万三说完,感叹了一句就走了。沈景冰一哈就木了。都说亚马逊雨林深处的蝴蝶扇动一哈翅膀,就在弗罗里达刮起飓风。一群人一个多小时前在寸滩丢了一颗炸弹,烟子都散完了,没想到还有一块弹片击中了从沙坪坝一节一节堵车赶回来的沈景冰。沈景冰心中和李琳见面后仅存的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第二天上班,李老头脑壳上青包还没散,黑起块脸来到工地。沈景冰小心翼翼地听完他分派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这段时间焊船上的空气压缩机管道,属于压力管道焊接,需要先氩氟焊打底,再完成第二道焊接,所以进度很慢,而且很累。在准备第二次焊接之前,李老头黑着脸对氩氟焊工序进行了仔细检查,沈景冰嚇得不得了。李老头以前给沈景冰日白说,他学焊工的时候,师傅就在旁边,稍有不慎,师傅就不是打耳屎了,而是直接一榔头打过来。看着李老头黑起的那块脸,沈景冰眼睛紧盯着李老头手里提着的检查焊点的榔头,生怕他一锤锤敲过来。还好,只有一条焊缝李老头要求沈景冰返工。
本来头天晚上没睡好,沈景冰累惨了。下班吃饭后准备早点睡,没想到出去撒尿时,发现李老头独自坐在河边发呆。沈景冰想了一哈,跑出去买了瓶江津老白干和半斤卤猪脑壳,走到李老头身边。李老头正在抽闷烟,看见沈景冰走过来,瞥见沈景冰手里拿着的东西,问都没问一声,抓过白酒拧开盖子使力扯了一口。沈景冰赶紧把猪脑壳肉献上。小心翼翼地问:师傅,还在为昨天的事冒火咩?李老头没说话,抓了两块猪脑壳肉放进嘴里嚼起来。沈景冰挨着李老头坐下来,也抓了快猪头肉放进嘴里。李老头把白酒递给沈景冰,沈景冰接过来喝了一口。六月傍晚的重庆,五十二度的白酒,沈景冰先是觉得喉咙管一热,然后汗水一下冒出来。沈景冰小心翼翼地说:
“师傅,莫生气了,过都过了”
李老头回过头来,脑壳上青包依然未消,吐了口烟子,对沈景冰说:
“我生锤子个气。昨天我只是觉得那个P老婆娘说话太过分了,决那崽儿说球钱没得只配去抱到母猪睡,你说不是想遭打是啥子嘛?”
沈景冰听了有点刺痛,但又想笑,心想最后遭打的是你老人家都嘛。嘴上说,师傅,那过了就算了啥。没想到李老头说:
“我也没想勒个事情,只是担心我娃儿”
“你娃儿不是在开出租车咩?你担心他干啥子?”
“他跑车累死累活的,一个月挣尼玛三四千块钱,婆娘没得工作,以后娃儿大点一读书啥子都要钱,晓得他啷个办咯?”
沈景冰没吭声,李老头接着说:
“他也是尼玛个铁脑壳,老子当初一直喊他跟我学焊工,他打死不干。一哈哈开面馆,一哈哈开火锅馆,一哈哈又和人合开装修公司。钱全部整进去了,到头来啥子都没得到。现在四十几岁了,开尼玛个托儿车混日子”
“开出租也不错噻”
沈景冰安慰了一句。李老头理都没理他,苦笑了一哈,说:
“不错个锤子,一天到晚找我要钱。他房子的按揭款现在都全靠我那点钱。我现在还做得动,一个月三万多块钱工资,吃也吃不下啥子,嫖也不懂,钱还能支撑一哈。但以后老子动不得了,各人都要靠别个养的时候,他又啷个办呢?”
沈景冰不晓得说啥子了,遭李老头自曝的天文数字的工资嚇了一大跳,终于相信李老头上次说的焊工技术好了可以挣大钱。李老头接着说:
“小崽儿,好好学门固定的手艺,不要学那些哈尔一天东晃西晃的,一年换尼玛四五个职业,到头来还是个球的。不要像万金油一样,啥子都懂点,也啥子都不会。焊工是个不错的职业,好好的把资格证一级一级的考到手。有了手艺,你晓得饿不到你,心就不慌。我有时脾气不好,对你们凶点,一个是对老板负责,也是对你们负责。各人好好学,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在这个**社会,没得点技术,一辈子就只有下不完的苦力。不要说想要过好生活,你可能连找个婆娘都困难,昨天的事情你也看到的噻?”
李老头说完,拿起酒瓶子使力扯了一口,往地上一放。抓了两块猪头肉扔进嘴里,站起身来一晃一晃地走了,留下沈景冰独自坐在布满鹅卵石的地上,目瞪口呆。想起各人那个叫“往事随风”的网名——照今天李老头的说法,再这么无根的“风”下去,不要说婆娘,说不定将来只能吃风。想起原来看过的那些书,那些高山仰止过的毛姆、福克纳、杰克伦敦,顶个球用。照李老头的人生哲学,真正管用的可能是那本晚上没得事拿来催眠的《焊工基础》。要再像以前那样晃荡下去,说不定最后只能滚回远方老家,守着院子前那片祖传的田野种红苕。沈景冰一边想,一边不断抓起猪头肉塞进嘴里,吃完后拿起酒瓶子使力扯了一口,从喉咙到肚子,一阵火瞟火辣。
远处江边,六月夏日最后一缕余晖在江面上起伏着,闪灼着金红色粼粼的波光。沈景冰站起身来,把还剩半瓶酒的酒瓶子往远处使力一甩,眼泪竟然不住地流下来。心想,下周休息时,去图书馆买两本焊接技术的书。
**个诗与远方的田野,我特么的只能和现实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