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1)
车队停下时,那罗还在马车里发着呆,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她糊里糊涂的被人扯下了马车,同时就被罩上了一件臭得熏人的衣裳。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就见那马儿发狂般的冲了出去,然后就见胡鹿姑带着一大票人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差不多是同时,她只觉身子一轻,像是被人连那件臭衣服一起抱了起来,接着又好像被横搁在了马背上,那人长鞭一扬,顿时如疾风般策马飞驰而去……
她的头正好被那件衣服裹住,所以看不见到底是谁带走了她。但直觉告诉她,这人也绝非善类!就在她全身的骨头几乎要被颠断的时候,马儿终于停了下来。那人将她抱下了马车,随意往地上一扔。
那罗只觉背上痛楚难忍,掀开了那件罩头的衣衫,怒容相向,“你到底是”当看清那个人的面容,以及那只颇为吓人的独眼时,她的声音顿时嘎然而止,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无比苍白。
“还记得我吧?王妃娘娘?我这只眼睛可是拜你所赐。”流光的唇边扬起了一抹讥笑。
她倒是很快冷静下来,认命般的闭上眼,“要你这么大费周折,我还真是荣幸。是要我赔你一只眼睛,还是我的命?尽管开口好了。”
他有些好笑地扫了她一眼,“你倒是不怕死。不过这次我不是要你的命,而是受人所托。有人要我将你带到这里来。”
那罗一愣,这才发现原来马儿停在了一栋并不太起眼的砖土建筑前。房子面积不小,不过看起来只是一般富户所住。
“这里是哪里?是谁要见我?”
“这里是车师国境内。你进去就知道谁要见你了。”他似乎并不愿和她多说话,径直管自己走了进去。
那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这房子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中有天井,其他三面土墙上开凿出好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不小。这确实也是典型的车师国房子风格。那罗跟着他走进了正中的那个房间,只见靠窗的地方正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他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就像是一株在暗夜中含熏待清风的雅致墨兰。
“傅大人,人带到了。”流光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那人微笑着转过身来,一身浑然天成的优雅风度,恍若朦胧月色淡淡星光,纤细秀丽却又不乏清冷凌厉,令人看得几乎移不开目光。
“啊!小昭!是你!居然是你!”她的心里一瞬间充满了欣喜,之前被悲伤所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些舒缓。
他定定看着她,就像是在确认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墨玉般的眼眸就这么一眨不眨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慢慢滑过她的面颊,鼻尖,嘴唇,最后又回到了原位。
“那罗,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这么轻轻的一句话,险些击溃了她好不容易才筑起的坚强屏障,差点就流下泪来。
“快坐下来吃点东西,我再和你慢慢说。”傅介子令人即刻送上了热汤热水。
她也不客气地喝了几口热汤暖身,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这次来西域是秘密出使,所以并没有人知道。”傅介子略带怜惜地看着她,“几个月前我就到了这里,也打探了一些你的事情,知道你过得并不如意。那个人也没好好珍惜你。流光有亲信在宫内做耳目。所以我就拜托他时刻留意你的举动,自然也得知了你和胡鹿姑之间的计划。”
那罗一惊,“流光在宫里有亲信?”
“要不然上次安归狩猎,他怎么能提早埋伏?不过安归也是聪明人,他已经拔除了好几个流光的亲信,所幸还有一个未被发现。”
“所以你就订下了这个计策,趁混乱用调虎离山之计将我带走?”那罗这下子算是明白过来了。
“你不会怪我擅自决定吧?那罗?”他似乎有些担心。
那罗连忙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利用胡鹿姑带我出宫,正想找机会逃走呢。你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本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去长安找伊斯达和你。”提到伊斯达的名字时,那罗留意到他的目光闪了一下。
傅介子面色温柔的看着她,“但是如今已是冬季,下雪行走并不方便,看来只有等到开春了。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先在这里住下,怎么样?”
“我自然是信你的。”那罗点了点头,觉得这也是个好建议。就算不是冬天,光靠她一个人,恐怕也很难活着到长安。
“那我带你去左边的厢房看看,就先委屈你住在那里了。”傅介子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小昭……”她忽然喊住了他,低低地在他背后说道,“伊斯达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脚步一滞,再转过脸时面色似乎有些僵硬,“你已经知道了?是怎么知道的?”
她咬了咬嘴唇,避开了他的问题,“伊斯达那时对我这么冷淡,是故意的对不对?”
他叹了一口气,“他想要瞒你一辈子的,就怕你知道了会受不了。没错,是他拜托我一起瞒着你,并且故意装出冷淡你的样子。但你一开始并不放弃,所以只好设计让你以为曲池有孕,这才死心离开。”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离开之后,伊斯达就生了一场大病。”
“那他现在怎么样?”那罗只觉恨不能立刻飞到长安。
“已经好多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告诉你。”傅介子顿了顿,“其实我们也知道了是安归害了伊斯达。因为前阵子安归的弟弟尉屠找上了门,在大王子面前痛哭流涕,说是刚知道了自己哥哥做出那样的事,心怀愧疚,所以要亲自来照顾他以作赎罪。”
“竟然有这样的事?”那罗回想起那个嚣张跋扈的尉屠,实在无法将他和傅介子所说的人联系起来。
“我也是心存疑惑,但是伊斯达却和他相处甚融洽。而他确实什么都愿意都做,这几个月来我也是看不出一点端倪。”傅介子的面色微微一敛,“伊斯达长久远离故土,又长期处于孤独痛苦的折磨中,难免对自己的亲弟弟失去了防备。这一点点不知是真是假的亲情,也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
那罗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心里始终还是有种隐隐的不安。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那罗已在车师国待了一个月了。在傅介子的细心照料下,她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平时她除了和傅介子闲聊家常话,其余时间就是在掰着手指算开春的日子,希望能早点回长安,早些见到伊斯达。只是偶尔在不经意间,她也会想起那个还不曾见过人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亲生父亲。
她也曾恳求傅介子去打探过绮丝的情形,传来的消息是绮丝仍然被关在牢中,不过倒没受皮肉之苦。因为母蛊和子蛊息息相连,若是绮丝被刑罚,同样的痛楚就会十倍传到王太妃身上,反之却是毫无影响。消息里有时也提到了安归,说他一场大病后性格变得更加狠毒,并且在后宫广纳美人,夜夜笙歌。对外则比以前的楼兰王更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拦劫杀害汉使,彻底成为了匈奴的盟友。
这一天,下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西域的天空澄澈的就像清洗过一般,令人的心情也不觉变得舒畅了许多。
那罗在天井里透气时,看到了流光匆匆从傅介子的房间里出来。若是往常,流光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可这次却反常的走到了她身边,轻轻嗤笑道,“王妃娘娘,听说你的夫君最宠爱的妃子有身孕了。只不过,你的夫君实在太过狠心,居然亲自下令处死了这位爱妃。连亲生儿子都不要,莫非这妃子怀的孩子不是他的?”
那罗捏着雪球的手收紧了力,那些碎雪顿时从她的手心簌簌而下。她的耳边突然浮现出那个晚上,那句令人心碎又心痛的话语,“那罗……我是多么期待这个孩子……”
“流光,为何你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她抑住了心里的波动,淡淡地开了口。
流光的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戾色,“我的家人是因他而死,我又怎能不恨他?而整件事的缘由就是因为我母亲好心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楼兰人,所以我痛恨所有的楼兰人。”
“可是为何在匈奴那些年,你却一直没有动手?那时的机会应该更多。”那罗抬起头盯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似乎浮起了一层柔光,“因为李陵他……不希望我在匈奴的地域上惹事,所以我一直忍耐着。”说着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上次若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报仇了。”
那罗见他提起了那件事,心里对伤了他的眼睛也确有歉意,小声道了声,“对不起。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所以……如果你咽不下这口气,那我就还你一只眼睛。”
“我岂是那种和女人一般见识的男人。不过那罗。”他这次倒是叫了她的名字,“为什么当时会一时情急,你有想过吗?这个男人在你心里的地位,或许已经重要过任何一个人了吧。”
那罗愕然地望住他,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过这个仇,我不是不会放弃的。终有一天,他会死在我手里。”他冷冷抛下那句话后转身就走。